第五十二章

裴源行兀自埋頭喝悶酒, 最後還是韓子瑜瞧不過去,伸手奪走了他捏在手裏的酒盞,喊來夥計會了賬, 扶著裴源行坐上了他的馬車。

馬車吱吱呀呀地在街上走著, 裴源行閉眼倚在車壁上。

韓子瑜也不去煩他, 隻留意著他可有覺著不適。

老婆都丟下他不要他了,他這個好兄弟要是再不多關心關心他, 他怕是真要苦悶死了。

馬車停了下來, 韓子瑜掀開車簾,攙扶著裴源行下了馬車,小廝月朗趕忙小跑著過來, 從他手中接過裴源行, 一連迭地向他道謝。

韓子瑜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跟我客氣什麽。今日他喝得有點多, 你還是趕緊扶你家公子回屋去吧, 回屋後,記得叫小廚房熬碗醒酒湯給他喝下, 免得明日起來遭罪!”

月朗點頭應下了, 攙著步履蹣跚的裴源行朝居仁齋走。

這幾日裴源行都睡在書房裏, 再沒回過聽雨居。

月朗親手替他鋪了床被,又出了屋子端了一碗剛熬好的醒酒湯進來。

裴源行抬手揉了揉額頭, 伸手接過醒酒湯,吩咐道:“你下去吧。”

月朗深知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心想著反正已回了屋裏了, 他又端來了醒酒湯, 想來應該沒什麽大礙了, 便依言退下了。

裴源行喝完醒酒湯,將空碗朝小幾上一擱, 躺回了床榻上。

他單手搭在額頭上,目光放空地看著床帳。

自那日和離後,他在聽雨居不過住了一宿,便搬來了書房長住下來。

他沒法再回聽雨居,那屋裏滿是雲初留下的痕跡。

花瓶裏還插著她從院子裏摘回來的梅花,呼吸間,便能聞到一屋子的梅花香。

他命人將那梅花扔了。

但扔了又如何,她跟他共同度過的點點滴滴,便也能跟著一同忘掉嗎?

他試過,但他做不到,所以他搬來書房住下。

裴源行隻覺得有些煩躁。

喝醉了怎地還是睡意全無?

近日他時常徹夜難眠,總覺得心裏像是空了一大塊,便是偶爾睡著片刻,待迷迷糊糊間摸到身側時,隻觸碰到一片冰涼,便霎時驚醒過來再也沒了睡意。

他起來換了身衣裳,便推門出了書房。

守在屋門外的月朗迎了上來:“世子爺,您這是……”

他抿緊著唇,道:“出去走走。”他腳下一頓,又命道,“你睡去吧。不必跟著!”

夜裏本就比白日裏冷,又臨近過年,吹在身上的寒風愈發冰冷刺骨。

裴源行漫無目的地走著,回神間,才察覺到自己竟又來到了年家胡同。

僅遲疑了一瞬,他便進了胡同裏。

走到宅子前,他抬起手撫過宅門,低頭苦澀一笑。

她也合該睡下了吧。

他收回手,撩起衣袍下擺,轉身坐在了門外。

四周一片靜謐,他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仰起頭看著夜色,心裏的煩躁和慌亂終於消散了些。

順利逼迫父親和邢氏簽了字,又擺脫了侯府,雲初每日都睡得極好。

今夜也不知是怎麽回事,素來乖順安靜的雪兒驟然間吠叫個不停,雲初一向睡眠清淺,立時便被它驚醒過來了。

雪兒的吠叫聲一聲比一聲尖厲,她頓時起了疑心,掀被下了床榻。

鮑掌櫃雖說過年家胡同是個頂幽靜安全的地方,但眼下宅子裏並無男丁,隻有她們幾個女人,凡事還是警惕些的好。

她推門到了屋外,便瞧見青竹抱著雪兒安撫著它,玉竹手中正捏著一根木棍站在院子的中央,臉上滿是惶然不安之色。

見雲初走來,玉竹嘴角囁囁嚅嚅了半天,肩膀顫抖著。

雲初走過去,伸手從她手中抽走了木棍,腳步輕緩地走到宅門前,透過門縫朝外張望。

難怪雪兒如此反常,外麵果真有個人。

雲初抿了下唇,朝大門湊近了些,想要將那人的樣子瞧得清楚些,換氣間,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盈在她的鼻端,是她早已聞慣了的。

兩世皆與裴源行結為夫妻,她豈會聞不出來,那是他身上獨有的氣味。

這大晚上的,天又冷,他來此處做什麽?

她彎下腰,將木棍擱在了一旁:“世子爺,是您在外頭嗎?”

隔著一道門,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幾息後,才聽見他簡短地“嗯”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寒風卷著飛絮般的雪花撲麵而來,雲初緊了緊衣裳,隔著門縫又看了眼仍端坐在門外的男人。

“下雪了,外頭極冷,世子爺還是早些回去吧。”

裴源行垂下眸子,斂去眼裏的情緒。

她擔心他凍著,他又讓她遭受了什麽?

“那年過年,聽雨居短缺炭火。”他的聲音聽著莫名的苦澀,“雲初,那會兒你是不是也覺著很冷?”

雲初怔忪了一下,隨即便意識到,裴源行說的是前世她被禁足期間,杜盈盈故意克扣了聽雨居的炭火。

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再埋怨又有何用,再如何也減弱不了分毫那時候受的苦楚。

“世子爺,都已經過去了。”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的溫婉柔和。

她性子素來淑靜乖順,和離後他才知道,其實她在大事大非上也是有自己的主見的。她在府裏不爭不搶,處處忍讓,不過是不屑於去在意府裏的那些人罷了。

雲初見他紋絲不動,遂又開口勸道:“世子爺,回去吧。”

既已和離,他就不該出現在此處,更不該在寒夜裏坐在屋外受凍。

裴源行充耳不聞,隻垂首呢喃了一句:“其實除了身子冷,心也跟著涼透了吧?”

他苦笑了聲,繼續道,“我罰你跪祠堂、罰你禁足、罰你抄寫經書。那時候,你是不是恨極了我?”

雲初微微搖了搖頭:“恨嗎?那倒也說不上。”

他緊捏住衣袍的下擺,指節已然泛了點白:“不恨?那便是對我失望了吧?”

“不瞞世子爺說,失望的確有過。先前我總以為,縱然世子爺厭惡我,卻也是個眼明心亮的人。”

聞言,他彎起唇角,笑容裏透著幾分自嘲的意味:“你這是在說我眼瞎。”

周遭有片刻的靜默。

裴源行頓覺了然。

她是真的認為他眼瞎,不過是顧著他的顏麵沒直言罷了。

他微微偏過頭去,隔著大門朝她靠近了些:“雲初,不管你信我還是不信,那時候我便已知道不是你做的。你派你的丫鬟去打聽那位吃了什麽,我便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後來小布人兒的事,不過也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手段罷了。你從未起過害人的心思,罰你也是我無能,我沒有借口。”

他喉嚨發澀,眉眼間透著點無奈。

“你說我厭惡你,我自己做過的事,我斷不會否認。那時候我聽信了外頭的傳聞,以為你對我心生愛慕,誤以為當初你費勁了心思也要嫁給我。”

他信了她愛慕他的那套說辭,又見燈會上她拚死也要救下他,後來更是以傷了一條腿的代價嫁進了侯府。

如此心機深重的女人,卻要陪伴在他身側一輩子,叫他如何不恨?

如今,他才知道,她從未對他生過半分情愫,所謂的救命之恩,更是一場天大的誤會。

“後來,我見你瘸著一條腿,步履蹣跚,可你剛受傷那會兒,我便遣了大夫去雲家給你治傷。我就在想,大夫的醫術不可能有錯,既是得了大夫的醫治,你不該傷得那般重,我忍不住開始疑心,你故意擺出這番作態,就是為了博得我的憐惜。”

她認為他眼瞎,也不算是冤枉了他。

他罪無可辯。

雲初忽而開了口,打斷了他的思緒:“世子爺您定是記錯了。前世我傷了腿後,並不曾見過您派來的大夫,隻有我三妹妹請過一位大夫前來替我治傷。也不知是何緣故,就連三妹妹請來的大夫,也隻來過雲宅兩回,便再也沒來過了。”

裴源行目光一沉,喃喃道:“竟然是這樣。”

他遣去探病的大夫竟從不曾踏足過雲宅,雲初的三妹妹請去的大夫統共也隻去了兩回。

難怪前世她的腿疾總是治不好。

事到如今,他哪還會再疑心她說的是真是假。

裴源行的一席話,讓雲初陷入了沉思。

若他說的皆是真話,那麽唯一的可能便是前世那個時候,父親故意攔著大夫不讓大夫進門替她診治。

由此看來,父親當初是鐵了心地要她嫁入侯府,哪怕代價是要廢掉她一條腿,他也絲毫不曾猶豫過。

許是早就看透了父親的薄涼,得知此事,她竟一點不感到意外,亦不曾覺得難過。

雪下得更大了,夾著雪花的寒風一陣陣吹過來,鵝毛般的雪花落在人的肩頭上,不消片刻便又化成了水。

雲初低頭看著近乎被雪水染濕的鞋子,柔聲道:“下雪了,世子爺您還是回去吧。”

曾經有過的誤會都已然說清楚,是時候對過去的一切釋懷,努力朝前看。

坐在門外的裴源行卻問了句:“雲初,你在此處同我說話,可冷嗎?”

雲初垂首看了看方才青竹塞她懷裏的暖手爐,微微彎了彎唇:“也不覺著怎麽冷,我手裏抱著暖手爐呢。”

“那真好。”

門外的男人好似笑了笑,隻是笑聲落得極輕,雲初沒法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雲初湊近門縫又瞧了一眼。

裴源行還端坐在門前,挺直著身板,半點沒有畏寒的樣子。

也不知他打算在門外待多久。

青竹走上前來,說道:“二姑娘,奴婢又灌了新的湯婆子,天色已晚,您還是趕緊回屋歇息吧。”

她可顧不上是不是對世子爺失禮了,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家小姐繼續在雪地裏吹冷風,若是感染了風寒,那便糟了。

雲初看向她,微微頷首道:“知道了,你也快回去歇著吧。”

隔著大門傳來了裴源行的聲音:“你的丫鬟叫你二姑娘。”

雲初眉目柔和地提醒道:“世子爺,我們已經和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