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這一夜, 裴源行留宿在了居仁齋。

風清按著裴源行的吩咐,將他的衣物和寢具從聽雨居搬來了書房。

他心中雖不解世子爺為何會突然決意在書房過夜,但也瞧出來, 世子爺這會兒心裏正憋著火呢, 他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主動湊上去送死。

他吊著一顆心替裴源行鋪好了床, 又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裴源行躺在**,眼神渙散地盯著窗外的月色。

他是想跟雲初好好過日子的。

他要她喝補藥時, 並未想著要她為他誕下子嗣, 他隻是希望她能盡快調養好身子。

當然,他也的的確確想過跟她能有個孩子。

他自小便沒了親娘,親娘剛去世, 父親便將他送去了侯夫人的房裏養著。

之後, 他一直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再後來, 姚嬤嬤也背叛了他。

他算不得什麽好人, 自認不是個能耐得住性子跟孩子打交道的人。

不能對自己的孩子付出真心的男人,沒資格當父親, 倒還不如不生養。

說也奇怪, 那日看到雲初眉眼含笑地對著她的丫鬟說話, 他竟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倘若雲初能為他生個女兒,他們的女兒一定會是個極討人喜歡的孩子。

和她一樣的性子, 一樣的容貌。

雲初也定然會歡喜得緊。

為了他們的女兒,在燈下一針一線地縫製虎頭鞋。

裴源行帶著點怨氣翻了個身。

青竹和玉竹、顧家那姑娘、還有那個顧禮桓, 雲初對著他們, 總是一副溫溫柔柔的模樣。

在她信任和在意的人麵前, 她是開朗愛笑的, 唯獨在他麵前,隻剩淡漠和疏離。

前世今生, 他從來不是她信任和在意的那個人。

裴源行一夜無眠地在書房裏過了一晚上。

次日一早,更衣梳洗過後,小廝風清進來傳了話,說是聽雨居那邊差了人過來,想要問問世子爺哪日有空。

也不知是在跟誰賭氣,他丟下風清,扭頭便去了聽雨居。

見他掀簾進了屋,青竹和玉竹麵上訕訕的,側目看了看雲初,便默默退下了。

裴源行斂眉淡聲道:“找我何事?”

雲初屈膝行了一禮:“不知世子爺哪日有空,能否陪妾身去一趟戶部提交和離書。”

裴源行心下一沉,藏在袖中的雙手緩緩收緊。

來之前,他竟還想著她是不是悔了不願和離了,這才差了人來他書房,想要喊他回屋跟他服個軟。

哪知她竟是為了問他一聲,他可有空去戶部辦妥和離一事。

他笑了起來,帶著幾不可查的悲涼:“你既然著急得很,那今日便去戶部吧。”

“有勞世子爺了。”

他無聲地扯了扯唇,執筆寫下和離書,在和離書上簽字畫押過後,便將和離書遞給了雲初:“拿去!”

雲初接過和離書,在上麵簽了字畫了押,仔細將它折疊了幾下,從腰間取下荷包,小心翼翼地將和離書塞進了她的荷包裏。

裴源行的視線從她白皙修長的手指上掃過,渾身一震,驟然回想起前世那場大火後,他在一堆灰燼中找到的那個荷包。

他雖不懂針線活,卻也看出那荷包針腳細密獨特,絕非外頭鋪子裏買來的普通貨色。

他原本就猜到留在火場的那個荷包是雲初的東西,如今更是對此確信無疑。

他還記得前世他在那個荷包裏找到了一張被火燒得殘缺不全、畫了押的紙片。

那會兒他總也想不明白那是什麽樣的文書,雲初竟會將它日日帶在身邊。

原來竟是她親筆寫下的和離書。

裴源行一貫疏離冷冽的眉眼怒意漸現,他伸手拽住雲初的手腕:“所以你荷包裏放著的,就是和離書,是嗎?”

雲初臉上劃過一絲錯愕,不過幾息,便明白他指的是什麽。

前些日子她曾夢見裴源行拿著她的荷包,從荷包裏取出一份畫過押,被燒得支離破碎的文書。

後來,她記起了前世的種種,也想起了前世她便已悄悄寫下了一份和離書。搜小布人兒的事發生後,為免被人發現,她將藏在箱底的和離書取了出來,放在了她隨身帶著的荷包裏。

眼下他定是猜到了前世荷包裏的文書,就是她寫下的和離書。

雲初並未作答,但裴源行已然明白他猜得分毫不差。

扣住她手腕的手加大了幾分力道,他怒目而視,咬牙切齒道:“前世,你便打了跟我和離的念頭,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靜靜地看著他,良久才回道:“是。”

他赤紅著眼,手上的青筋暴起:“雲初,你究竟為何要和離?你分明是愛慕著我的,若不是愛慕我,那日燈會上,你又怎會拚死救下我?”

雲初搖了搖頭,道:“世子爺誤會了,我並不曾救過您。那日燈會上一片混亂,所謂的救你,不過是意外。”

裴源行隻覺得心口像被撕裂似的,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外麵傳聞雲初愛慕他。

他也以為她愛慕他,是以她豁出性命也要救下他。

可如今,她卻告訴他,她沒有拚死救他,那又何來愛慕之說?

他偏不信。

“那麽那件寢衣呢,你又當如何說?”

雲初愣了愣:“寢衣?”

“就是在你的衣箱裏搜到的寢衣。”他直直盯著她的臉龐,心口有幾分說不出的酸澀,“雲初,你該知道那是怎麽樣的一件寢衣,你若是心裏沒有我,依你的性子,你又怎會去弄那樣一件寢衣?”

兩世結為夫妻,縱使他再冷落她、疏忽她、誤會她,他多少還是知道些她的脾性的。

她是個性子清冷的女子,卻不顧羞赧悄悄備下了那件寢衣,不是為了博取他的歡心,又是為了什麽呢?

聽他提起了那件寢衣,雲初的臉頰微微泛了點紅:“那件寢衣原是母親給我的,現如今,也不怕世子爺笑話,母親指望我穿著那件寢衣討世子爺歡心,討了世子爺歡心,我便能開口求世子爺將我四弟弟從牢裏救出來。世子爺聽了是不是覺得我很下**賤?”

她吐出一息濁氣,忽而笑了一下,“說來世子爺也許不會信,我的確是一時疏忽,忘了將那寢衣絞碎了,讓人翻找出來平白惹人笑話,也讓世子爺誤會了,原是我的不是。”

是她的錯,倘若她在邢氏麵前態度再強硬些,抑或是回了侯府後便將那寢衣毀了,便也不會當眾被人恥笑,更不會讓裴源行誤以為她對他存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裴源行隻覺得心疼得更厲害了。

他忽而想起那日他送藥去雲宅時,雲初和顧家姑娘說的那番話——

“隻是他們還說,你……你會嫁給裴世子,成為侯府的世子夫人。”

“傳聞不可信,是以我也不會嫁給那位裴世子!”

她剛嫁進門那會兒,他心裏還怨著她。她不是信誓旦旦地揚言不會嫁給他嗎,為何轉眼便又嫁進了侯府,成了他的妻子?

她愛慕他,是以,即使是挾恩圖報固,她也要嫁給他。

可如今,她卻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一切皆是誤會。

她從未愛慕過他!

她,兩世都打著跟他和離的念頭!

他雙手在袖中收緊又張開,旋即又再度緊握成拳。

他忍了幾息,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我要聽你親口說,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你一刻都不曾對我動過心,是嗎?”

她靜靜地直視著他,言簡意賅:“不曾。”

他看著她溫柔而淡然的麵容,感到自己的心沉到了深淵穀底。

她不喜他。

所謂的情意、所謂的愛慕,不過是他妄想出來的東西。

什麽互相扶持、和和美美過一輩子,從頭至尾都隻是他一個人自以為是罷了。

發紅的眼睛盯著她良久,半晌,他才鐵青著臉道:“好,很好!”

回了侯府,雲初便同青竹和玉竹整理起箱籠來。

裴源行雖在書房裏住下了,但是他們既已和離,她自該早些收拾好東西走人,也沒必要多賴幾天。

她沒多少嫁妝,好些東西先前便已收拾妥當了,青竹和玉竹又是手腳麻利的,不過半日,雲初便帶著她的兩個丫鬟,由馬車載著一車子的箱籠離開了侯府。

小廝風清進了書房,裴源行抬眸冷冷瞥了他一眼,言簡意賅道:“走了?”

風清看出他眼下心情不佳,哪敢多問什麽,憑著自己的機靈,心想著世子爺應是在說少夫人,忙垂首回道:“回世子爺的話,少夫人……”他頓了頓,察覺到自己一時說漏了嘴,忙又糾正道,“不,雲姑娘離開侯府已有一盞茶的工夫了。”

裴源行抿了下唇,遂揮了揮手,道:“下去吧。”

他伏案看了一會兒書,卻半個字都看不進去。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回了聽雨居。

長案上的甜白瓷梅瓶裏插著幾枝紅梅,紅色襯著白色煞是好看。

許是剛從院子裏的樹上摘下來沒兩日,梅花還隱隱飄散出幾縷幽香。

裴源行轉身進了裏間。

屋裏頭暖和得很,熱氣裏夾雜著鏤空熏爐裏熏著的香,是他最熟悉的黃梅香,也是雲初最喜愛的花香。

夜夜同榻而眠,他總能在她身上聞到這股黃梅香。

她身上的黃梅香,與鋪子裏調製出來的香料略有不同,他甚少與女子打交道,說不清楚不同在何處,隻知她身上的黃梅香氣聞起來更為清新脫俗。

他看到過她調香,想必那是她自己調製出來的香料。

裴源行眉頭微微擰了擰,不願再多思量此事,頭枕了手臂睡在床榻上,卻意外瞥見羅帳一角掛著的、紅燦燦的吉祥結。

他身體明顯地僵了僵,心底漸漸升起一陣煩躁感。

甜白瓷梅瓶裏插著的紅梅是她摘下來的,熏爐裏的熏香是她調製出來的,便是連羅帳上掛著的吉祥結,也是她編結出來的。

屋裏的每一處,哪處沒有留下過她的痕跡?

裴源行坐起來,揚聲喚來了守在屋外的丫鬟。

紫荊應聲進了屋:“世子爺。”

裴源行緊繃著一張臉,厲聲道:“把那甜白瓷梅瓶,那熏爐,還有羅帳上掛著的吉祥結,都拿走!”

紫荊臉上帶著些忐忑:“都拿走?世子爺,這……”

話還未說完,裴源行已擺了擺手:“一並拿走!”

紫荊趕忙低眉順眼地應道:“是,世子爺,奴婢這就將東西搬走。”

沒人在一旁幫忙,她隻得獨自一人熄滅了熏爐,抱著花瓶出了屋,隨後又進了裏間,踮起腳尖費勁地將羅帳上掛著的吉祥結取了下來。

裴源行坐在一旁,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她取下的吉祥結上。

吉祥結……

前世那場大火後,他的腿傷得極重,連宮裏的勞太醫瞧了也隻會搖頭,說是即便日後再怎麽精心調養著,他也隻能瘸著一條腿度過餘生了。

雲初剛去世的那段日子裏,他被迫躺在床榻上,每日,他隻能透過半開的窗,盯著屋簷下掛著的吉祥結發呆。

後來,他才知道,那時恰逢過年,太夫人命杜盈盈跟著侯夫人一同掌中饋,杜盈盈故意作難雲初,聽雨居因此短了年貨。

沒有炭火、極少的吃食,就連用來寫對聯的正丹紙和剪窗花的紅宣紙,聽雨居也沒分到。

還是雲初提議編結些吉祥結,掛在屋簷下瞧著紅燦燦的,甚是喜慶。如此,聽雨居的上上下下才開開心心地過了年。

裴源行喉頭滾動了一下,壓下心底紛亂的思緒,吩咐道:“罷了,不用再收拾了,把東西留下吧。”

紫荊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心中雖覺著不解,卻還是照做了。

她看著被她握在手心裏的吉祥結,躊躇著該放在小幾上好呢,還是該將它重新掛在羅帳上。

裴源行手掌朝上,伸手朝她麵前湊近了些:“把它給我!”

紫荊應是,將吉祥結遞給了他。

紫荊退下後,屋裏又安靜下來。

裴源行垂眼看著被他捏在手心裏的吉祥結。

如此糟心的日子,他為何還要責怪雲初沒有絲毫的留戀?

他指望她留戀什麽呢?

被人無緣無故地冤枉、沒有任何證據地就罰她跪祠堂、將她禁足在聽雨居、命她為了那個該死的杜盈盈抄寫經書,還是在寒氣逼人的深夜裏任由她站在書房門外吹冷風?

哪怕是今生,他以為他已然在好好待她了,可新婚那夜,他不也出言警告她,要她安分守己地過日子。

這個侯府,還有他自己,又有哪一點是值得她依戀的?

裴源行眉眼半闔,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手裏的吉祥結。

罷了,跟一個吉祥結置氣算什麽。

他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梳妝台上的匣子,欲要把吉祥結放進匣子裏。

匣子裏還躺著他送她的那塊玉佩。

她沒有帶走。

想必那套紅寶石頭麵首飾她也留下了

裴源行臉色越加鬱沉,手中的吉祥結被他緊攥成一團,幾乎變形瞧不出它原本的模樣來了。

那日他在玉器店裏挑選玉佩,鋪子裏的那位掌櫃好生聒噪,恨不能將店裏頭的玉器盡數兜售給他。

什麽吉祥如意、事業順達,長命百歲……

他特意挑了一塊帶有牡丹花花紋的玉佩,就是想要她此生平平安安,再也不要遇到任何災禍。

濃長的眼睫遮住眼底的失落,他將吉祥結丟入了匣子裏,輕輕合上了匣蓋。

不要便不要吧,不過是用銀錢買來的東西,本就不值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