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行哥兒, 你覺著這主意可好?”
太夫人含笑問了句,生生打斷了裴源行的思緒。
裴源行怔了下,循聲看向太夫人, 才意識到太夫人這是要他去通州將杜盈盈接回府裏。
“祖母是要孫兒去通州接杜姑娘?”
太夫人頷首道:“正是。”
裴源行眉間微蹙著沒吭聲。
太夫人麵上仍笑著, 眼中卻泛著一絲淡淡的冷意:“怎麽?行哥兒你是不願意跑這一趟?”
裴源行忙畢恭畢敬地道:“那倒不是。祖母所托, 孫兒怎敢不從?隻是……”
太夫人臉上的笑容也跟著冷了下來:“隻是什麽?”
“隻是孫兒近日公事繁忙,怕是輕易脫不了身。”他看了眼太夫人, 意味深長地道, “若祖母定要孫兒前往通州,容孫兒先去跟聖上告個假。”
聞言,太夫人隨即變了臉色。
“你是說, 聖上有差事要你去辦?”
太夫人一麵說著, 一麵心中暗暗斟酌。
旁人雖不知底細, 可她卻早跟自己的女兒私下裏通了信的, 此次盈兒可是偷偷被送到京城來的。
杜家今歲流年不利,無端被牽扯進了一樁麻煩事, 也不知最後調查結果如何, 聖上又會如何處置此事。
偏生眼下行哥兒還被聖上安排了公事, 通州這一來一回的,至少也要在路上耽擱兩日, 若真讓行哥兒去跟聖上告假,焉知聖上會不會多問幾句, 反倒不妙。
既然如此, 還不如謹慎著些, 不叫行哥兒專程跑這一趟。
她心中有了計較, 遂開口道:“你既是有差事要忙,那便罷了。聖上的事要緊, 莫要為旁的小事分了心。”
“是,多謝祖母體諒孫兒。”
三少爺裴源德來回看著太夫人和裴源行,殷勤地道:“祖母何須掛心此事。若祖母信得過孫兒,孫兒可代二哥跑這一趟,由孫兒去接盈兒姑娘回府,一來二哥無須告假,二來祖母和盈兒姑娘也可放心些,祖母覺得意下如何?”
裴源德會有此一說,心裏是打了些如意算盤的。
那杜家姑娘是祖母的親外孫女,家世雖不如侯府,可他跟二哥不一樣,兩人雖皆為侯府的庶出兒子,但他可沒二哥那麽好的福氣被侯夫人領到屋裏養,後來又定了世子之位。
他不是侯府的庶長子,憑他的出身,本就娶不到什麽高門貴女。
娶杜家姑娘,或許是他有點高攀了,但那又如何,他跟杜家姑娘勉強也算得上是有些親戚關係,親上加親,想來祖母也是喜聞樂見的。
據聞那杜家姑娘,容貌也長得極為出眾。將這樣的美嬌娘娶回家整日摟在懷裏,倒也算是人生一大美事。
他強忍著笑意,垂首看著腳下,輕輕地揉搓著袖口,殊不知他的猥瑣模樣已被太夫人盡收眼底。
太夫人麵色微沉,心中已將裴源德痛罵了一番。
就那卑賤女人肚子裏跑出來的東西,竟也敢惦記她的盈兒!
她不屑地冷哼一聲,道:“不勞煩德哥兒,老婆子我自會打發了人去接盈兒。”
裴源德不好拂了太夫人的意思,隻能訕訕然地閉上了嘴巴。
想做成的事沒能做成,太夫人隻覺著有些心煩意亂,想著又無其他事情要交代,便推說自己乏了,揮了揮手叫兩個孫兒退下。
待兄弟二人走出了院門,太夫人有些疲憊地微闔上眼,輕輕歎了口氣。
馮嬤嬤朝太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春蘭遞了個眼色,示意她給太夫人捶捶腿,馮嬤嬤則立在一旁替太夫人扇扇子,一麵聊著無關緊要的閑話逗趣,縱是如此,太夫人依舊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
馮嬤嬤伺候太夫人多年,早變成了太夫人肚裏的那條蛔蟲,見太夫人臉上透出些鬱氣,哪會猜不出太夫人在心煩些什麽。
馮嬤嬤朝屋門方向努了努嘴,春蘭明白馮嬤嬤這是有私密話要跟太夫人說,停下手中的動作,識相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睜開眼睛,懶懶地靠在軟塌上,馮嬤嬤忙湊近了些,問道:“太夫人,恕老奴直言,您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太夫人掃了她一眼,幽幽道:“還是你最了解我的心思。”
她倒不怪行哥兒,但凡行哥兒自己能作主,怕是今日早就允了她,親自去通州接盈兒回府了,可偏不湊巧他有差事要辦,親自接盈兒回來一事便成了泡影。
聖上肯重用他,那是天大的好事。不說旁的,為了能讓盈兒以後過得好,行哥兒也該有些出息才是。
隻是她原盤算著,假使行哥兒能陪盈兒一道回京,兩人在回京的路上日日相處,感情定能親厚些。若是行哥兒能對盈兒一見傾心,一回府直接休了那個雲家丫頭便更好了。
可眼下此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馮嬤嬤臉上堆著笑:“老奴愚笨,卻看不得太夫人憂心。太夫人若是不嫌棄,盡可跟老奴說說,心裏舒坦了,身子也能爽利些。”
“理是這麽個理,隻是憂心事一樁接著一樁的,惹得我心煩!”
“太夫人可是在擔心杜家的事?”
太夫人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我身邊的老人了,我也不瞞你。前幾日柔兒托人捎回來一封家書,說是現如今家裏的情形有些令人不安,我那女婿的處境很是不妙,也不知此次的麻煩事能不能善了。”
馮嬤嬤上前幾步,一麵為太夫人捏肩,一麵寬慰道:“太夫人福澤深厚,定能保得杜家一世平安。”
“但願如此吧。隻是我統共就生了這麽一個女兒,我怎舍得讓她的孩子冒一丁點兒的風險。”
馮嬤嬤眼珠子直轉,盡挑太夫人愛聽的說:“她們都是您的親骨肉,不說旁人,您自然是頂頂心疼的。便是杜姑爺,對盈兒姑娘也是一樣的,所以他才會急急忙忙地將盈兒姑娘送來京城,想來就是為了護住盈兒姑娘,不讓姑娘被此事牽連,若最後無事,那便更好了,盈兒姑娘來府裏看望您,孝順您些日子也是應當的。”
“我那女婿攤上的麻煩事是一層,另一層便是行哥兒辦公差的不是時候,我原想著……”太夫人倏地住口,餘下的話語盡數化為一聲歎息,須臾,才開口道,“罷了,眼下這事倒也急不得。”
“太夫人的眼光自然是極好的,便是老奴瞧著,也覺得世子爺和盈兒姑娘是天生的一對呢。”
太夫人搖了搖頭,道:“我還記得盈兒六歲那年跟著柔兒一道來府裏住了些日子,柔兒見了行哥兒倒有幾分喜歡,曾調侃著說要撮合他們這一對,親上加親,那會兒我沒順水推舟地應下她的話,你可知道是為何嗎?”
馮嬤嬤迎上她的目光,彎腰弓背道:“老奴愚鈍,不明白太夫人的意思。”
“柔兒有她的考量,可她看的還不夠長遠。盈兒是我的外孫女,柔兒固然把她放在心尖上,可我又何嚐不疼盈兒、不為她做打算了?”
太夫人的視線越過馮嬤嬤,落在了遠處,“盈兒的姐姐是個有福氣的,進了東宮成了太子身邊的良娣,杜家因此水漲船高,盈兒作為太子良娣的妹妹,可以挑選的未來夫婿那可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哪就稀罕嫁給行哥兒了?行哥兒說到底不過是個庶子生下來的庶子罷了。
“行哥兒如今雖是咱北定侯府的世子,可他到底不是雨嫻身上掉下來的那塊肉,他那生母阮姨娘是個什麽出身,他又比高姨娘生的德哥兒能金貴到哪去?若不是當初律哥兒夭折,行哥兒哪就有福氣被寄養到雨嫻名下了?”
太夫人倨傲地揚了揚下巴,“不是我張狂,盈兒便是嫁給個王爺或郡王,那也是當得的。”
馮嬤嬤附和道:“太夫人說的極是。”
“後來柔兒又提起兩家結親之事,我也是有幾分猶豫的。行哥兒有了軍功,在聖上麵前是越來越得臉,倒也不算完全配不上盈兒,可畢竟還是個庶子生的庶子。那時正好遇上雲家那起人挾恩圖報,侯爺心裏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執意要讓行哥兒娶了雲家那丫頭,我心裏雖猶豫,卻也沒多加阻攔。”
馮嬤嬤小心翼翼地覷了眼她的神色:“太夫人,那您的意思是……”
既是瞧不上世子爺,那太夫人又為何百般想要撮合世子爺和盈兒姑娘呢?
馮嬤嬤覺得真有些看不懂太夫人了。
“可今時不同往日,倘若我那女婿此次真被聖上定罪,那……”
馮嬤嬤忙安撫道:“太夫人莫要這般說,杜姑爺吉人自有天相,斷不會出什麽事的。”
太夫人不置可否地輕笑了聲。
“這我自然曉得,隻是未雨綢繆,我斷不能掉以輕心,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太夫人打算怎麽做呢?”
太夫人抬了抬眉睥睨著她:“怎麽做?!盈兒是什麽身份,怎可做他人的妾室?如此,便隻有叫雲家那丫頭讓出道兒,給盈兒騰出正妻的位子!”
出了太夫人的頤至堂,裴源行加快了腳步回了雨居行。
剛進屋,正好碰上雲初從內室出來。
對上他的目光,雲初愣了一下,慢慢斂了笑意,曲膝向他行了個禮。
她在他麵前向來如此——
恭順有餘,卻無半點欣喜。
裴源行壓下所有情緒,緩緩道:“這兩日我可能會出一趟門。”
“是,世子爺。”
室內靜默了片刻。
等不到她的答複,裴源行隻得佯裝無意道:“我會將月朗留在府裏,他跟了我多年,是個嘴緊辦事牢靠的,你若是有什麽事要差人去辦,找他即可。”
月朗是裴源行身邊的另一個小廝。
“妾身明白。”
裴源行情緒難辨地蹙了下眉。
她一個字也不多說,他該欣慰她是知道進退的,可他的心裏還是生出些許的無力感。
他即將出門,出門幾日、為何出門,見誰去,她半句都不屑問。
“那妾身這就去給世子爺收拾收拾行李。”雲初道,正要曲膝行禮退下,裴源行卻又開了口。
“我此番出門是去接一個女子。”他神色淡淡,卻壓不住語氣裏的沮喪。
他知道用話誆她既卑鄙又無恥,可他忍不住。
她若是重生之人,她便會猜到,他此趟出門定是去接杜盈盈回府。
他想知道她是何反應。
他迫切地想知道。
雲初麵色如常,眉眼舒展著。
裴源行的神色瞬間暗淡了下來。
她並不在意他去接誰。
他沉下了臉,來不及細想,堵在嗓子眼的話便說出了口:“你就沒半句話想問我?”
雲初有些莫名其妙,卻柔聲道:“路途遙遠,世子爺路上一切小心。”
輕飄飄的一句話,瞬間讓裴源行怒氣上臉,拂袖而出。
裴源行拂袖而去,留下滿屋的寂靜。
守在門外的玉竹忐忑地望著裴源行離開,一顆心跟著提了起來,忙撩著簾子進了屋,見雲初坐在軟榻上垂眸看著書,懸著的心放下了一點。
方才屋裏鬧的動靜並不小,世子爺似乎動了怒,她怕少夫人吃虧,還趴在了門上細聽屋裏頭的動靜。
玉竹走到軟榻前,眼中盡是擔憂:“少夫人,世子爺他……”
自少夫人嫁入侯府一個月有餘,她冷眼瞧著,少夫人雖一直待世子爺淡淡的,卻也不會沒眼見地主動湊上前去自找晦氣,是以成親這麽些時日,世子爺和少夫人說不上有多恩愛,卻也相敬如賓地過著日子。
剛才世子爺一臉鐵青地離開,肯定是出了什麽事了。
見玉竹一副替她擔驚受怕的模樣,雲初不自覺地便柔和了眉眼。
“不礙事,不過是世子爺說要出一趟門,許是我哪句話說得不妥,惱著他了。”
話說得太過輕描淡寫,玉竹哪能放得下心來,坦言道:“奴婢剛才聽見世子爺說要接一位女子回來,少夫人……”
雲初了然地點了點頭。
難怪玉竹會憂心,應是聽到了裴源行跟她說的話,此事玉竹便是知道了也無妨,杜盈盈終究是要入侯府的,早知道晚知道也無甚區別。
玉竹背部繃得筆直:“恕奴婢直言,若世子爺此番真要接一位女子回府,少夫人,您……您就不怕他們在路上有些什麽嗎?”
她平日裏瞧著,倒覺著世子爺是個潔身自好的,可世子爺身形挺拔,劍眉星目,本就長著一副容易惹小娘子動了芳心的容貌,誰知那女子是什麽樣的人物,見了世子爺會起何種念頭。
“不怕。”雲初的眸子裏泛起了一點笑意,“何況若真要發生些什麽,我也阻攔不了不是?”
她合上書擱在一旁,撐著下巴陷入沉思。
她終歸是要跟裴源行和離的,無非是早一些、晚一些罷了。
裴源行和這個侯府,她是一點兒也不留戀,讓她煩心的是該找個什麽樣的由頭跟他和離。
沒了侯府做靠山、沒了世子夫人的頭銜,父親和邢氏那邊不給個像樣點的說辭讓他們信服,父親和邢氏是不會應允的,興許還會暗中施些手段阻攔此事,恐怕到了那時候她輕易還和離不了。
杜盈盈來京,於她而言反倒是樁好事。
杜盈盈前世幾番設局,歸根結底就是為了能嫁給裴源行當他的正室。前世被禁足期間,她跟杜盈盈主動提起,可助杜盈盈一臂之力讓她順利嫁入侯府,隻可惜杜盈盈不願信她。
今生她可搶先一步成全裴源行和杜盈盈。
如此一來,杜盈盈不會再記恨她,太夫人、侯爺和侯夫人,也不會因為是她提出和離而覺得麵子上掛不住。
侯府這樣的高門她得罪不起,也沒必要得罪。
隻要能保住性命、能離開侯府、不給姐姐和沁兒招來任何麻煩,那便足矣,旁的都無須去在意……
裴源行許是氣得不輕,待到了掌燈時分,晚膳也已備下,依然不見他回來。
想著他定是在別處用了飯,雲初便吩咐下人將飯菜擺上了桌,隻吃了一小碗飯,她便叫人撤了桌子。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去淨房沐浴過後,便自顧自歇下了。
睡得正香甜,恍惚中,有人將她攬了過去。
雲初一下子驚醒過來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一刻便撞進裴源行那雙幽深如潭的眸子裏。
雲初下意識地眨了眨眼,往裏側挪了挪,卻不想反被裴源行緊緊箍住了她的腰肢。
他靜靜地凝視著她,呼出來的氣息撲在她的麵頰上。
她側過臉去,微涼的唇便貼了上來。
他細細地親…吻著她,微亂的氣息在她耳畔響起,雲初微闔上眼,被動地承受著,裴源行卻毫無征兆地停下了下來。
他緊捏著她的下顎,迫使她揚起頭與他對視。
她一臉平靜,無悲亦無喜。
裴源行閉了閉眼,一種近乎失落的酸澀感在胸口蔓延開來。
他知道,她和他一樣,是從那一世回來的人。
他同她說,他要出一趟門,她問都不多問一句就回他,路途遙遠,路上小心。
她以為他要去哪裏?
她以為他同前世那般,去接杜家的那位吧。
所以她說路途遙遠,畢竟前世他出門了很長一段時日。
即便她以為他是去接杜家的那位,她也毫不在意。
她是真的一點點都不在意。
這讓他近乎瘋狂。
他素來冷靜而克製,這一次卻亂了心神。
裴源行眸色微斂,粗糲的手掌再次扣上雲初的纖細腰肢,發狠般地咬…上她的唇瓣。
她不在意杜家的那位無妨,哪怕不在乎他也無甚要緊。
他既是娶了她進門,她就是他的妻子,這一點沒人能改變分毫。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會留在他身邊一輩子,這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