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青竹遞了帕子,讓雲初擦手。
“二姑娘為何會這麽問呢?”
“那日燈會上出了意外,街上的人亂成一團,我被人推搡著撞到了裴世子,那會兒我也沒看清他的模樣,之前我也不曾見過他。既然不認識,那我怎會在夢裏看到他呢?”
夢裏她看得真真的,那位公子分明就是今日帶著大夫一道過來的裴世子。
玉竹笑了笑,道:“許是二姑娘跟裴世子有緣呢。”
裴世子掛心二姑娘的傷勢,二姑娘做夢夢見裴世子,這不是天定的緣分又是什麽?
她瞧著二姑娘跟裴世子就挺般配的,就是不知侯府會不會瞧不上二姑娘是商賈之家的女兒。
青竹白了玉竹一眼,忙嗬斥道:“別瞎說,小心被有心人聽到了徒增事端,在背後議論我們二姑娘巴巴地想要嫁給裴世子,於二姑娘的清譽有損。”
今日那小丫鬟將裴世子帶到二姑娘住的悠蘭軒已是有些不妥,此事想來也是老爺吩咐的。
僅看大姑娘嫁入的人家便可知道,老爺和邢氏是半點不把大姑娘的幸福放在心上,一心隻想著攀龍附鳳,巴不得靠了大姑娘的親事給雲家多掙些前程。
大姑娘尚且如此,二姑娘和三姑娘的處境又能好到哪裏去?
老爺定是想著如何搭上北定侯府,卻不想想若是讓外人知道了裴世子私下裏和二姑娘見了麵,終究於姑娘的清譽不大好。
玉竹忙拿起帕子捂住了嘴,不敢再莽撞了,忙換了個話題,提起了裴源行今日帶來的那瓶藥。
“二姑娘您看,這藥瓶真是好看,裏麵的藥粉怕是也金貴著吧,多是宮裏才有的好東西。” 玉竹拿著藥瓶給雲初看,“二姑娘,奴婢覺著您大可放心了,有倪大夫這樣好的大夫,再加上如此好的藥拿來療傷,每日抹上,不多幾日應該就能大好了。”
旁的不說,這藥粉是極難得的,有了這藥粉和大夫的藥方子,二姑娘定會很快就能痊愈了。
若說裴世子對二姑娘不上心,對二姑娘沒半點情意,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的……
居仁齋。
裴源行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案桌。
在雲宅的時候他就留意到了那個被雲初喚作湘玉的女子。
那時候,他隻覺得那位姑娘舉止輕浮,雖同為女子,也不該和雲初摟摟抱抱。
回府的路上,他腦子裏不停地縈繞著一個念頭,自己會在意湘玉姑娘,決不是因為她舉止不夠端莊,可那到底是為何呢?
直到進了書房,這個籠統的念頭才變得清晰起來。
那個叫湘玉的姑娘看著有些眼熟,可若是真見過,他又豈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看了眼恭敬地立在案桌前的風清,冷聲吩咐道:“你去查查那個叫湘玉的姑娘!”
聞言,風清驚詫地睜大了眼睛:“……湘玉?”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裴源行的臉色,弱弱地問了句:“世子爺說的湘玉姑娘,是哪家的姑娘?”
裴源行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卻有股冰冷的威壓。
風清縮了縮頭,不敢再多問,隻覺著此事有些犯愁。
姓氏不明、年紀多大、長啥模樣,他統統都不曉得。
聽聽這都是什麽差事!
裴源行薄唇緊抿:“便是今日在雲家二姑娘的院子裏,跟二姑娘說話的女子!”
風清恍然,想笑又沒那膽兒。
難怪世子爺要打聽那姑娘的消息,在雲宅的時候,世子爺就已瞧著湘玉姑娘百般不順眼了。
旁人或許從世子爺那張冷冰冰的臉上瞧不出什麽端倪來,但他可是在世子爺身邊伺候多年了,他哪能看不出來呢。
世子爺那是看人家湘玉姑娘抱住雲家二姑娘才著了惱。
世子爺這分明是覺著吃味了。
世子爺該不會是看上雲家二姑娘了吧……
裴源行沉吟了片刻,又吩咐道,“罷了,不用查了,由著她去!”查了倒好像他在意似的。
話落,丫鬟秋菱進了書房。
“世子爺,侯爺剛差了人過來,要您趕緊去一趟他書房。”
裴源行揮了揮手:“下去吧。”
秋菱依言退下了。
裴源行心念微動,垂下眼簾,斂去眸中閃過的冷冽之色。
假使他沒有記錯,前世父親恰好也是這個時候找他過去說話的。
那日父親跟他說,要他迎娶雲家二姑娘雲初為妻。
可如今,他去了一趟雲宅,親耳聽見雲初跟那個叫湘玉的姑娘說,她不會嫁給他。
湘玉姑娘怕自己聽錯了,便又追問了一遍雲初。
雲初回得斬釘截鐵,說她絕不會嫁他。
既然如此,父親找他還是為了此事嗎?
他起身離開了居仁齋,徑直去了侯爺的書房。
進了書房,侯爺朝他招了招手,道:“你來得正好,我有話要跟你說。”
裴源行向侯爺行了個禮:“父親請說。”
侯爺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感歎道:“你如今也年紀不小了,是該早日娶妻生子了。”
裴源行心頭一緊,神情裏閃過一絲複雜。
前世侯爺也是如此開場的。
“聽聞前兩日燈會上出了事,你也險些受了傷,幸而雲家的二姑娘出手相助,才讓你得以安然無恙地回來。”
侯爺歎了口氣,繼續道,“隻可惜雲家二姑娘自己倒因此傷到了腿腳。昨日她父親找上門來。那雲老爺是商戶之家出身,話說得很是粗俗不堪,不過有些事他說得在理,姑娘家家的,腿腳突然瘸了,怕是不好嫁人了。”
侯爺似是覺得他堂堂一位侯爺,卻被個商賈逼得沒了法子有些丟臉,忙挺了挺腰板,道,“我們侯府倒也不會因為他難纏就怕了他,隻是我想著那姑娘為了救你受了傷,那日又有那麽多人看著,給人留下話柄終是對侯府不利。
“何況我們侯府也不是那起不知恩圖報的,人家既然救了你性命,不圖財不求旁的,隻是擔心傷了腿再也嫁不了好人家了,咱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孤獨終老一輩子。
“你不妨就娶了她進門,給她個正妻的名分,待哪日她進門後,你若是覺得不如你意,隻需再等個一年半載,便可收了你屋裏的哪個丫鬟為姨娘。若是你屋裏的那幾個你都看不中眼,大可叫你母親替你張羅張羅,幫你找個稱心如意的美妾。
“我們這樣的高門大戶,莫說你妻子隻是個商戶之女,本就是她高攀了咱們家,即便是娘家身份再高些的女子,你真有個三妻四妾的,旁人也不能指責你什麽,你那位嶽父就是再難纏,也不好道你的不是。”
從父親書房出來後,裴源行輕哼一聲。
說什麽“不會嫁給那位裴世子”,一麵卻又讓她父親來侯府逼婚,可真是表裏不一。
前世,全京城的人皆以為是他們侯府主動上門求娶雲家兒姑娘,事實是他們雲家揪著燈會上的事不放,對侯府挾恩圖報,逼得他不得不娶了雲初。
倪大夫差不多隔日來幫雲初做一次針灸,丫鬟每日又是煎藥,又是幫雲初塗抹裴源行送來的藥粉,雲初的腿傷明顯好了不少。
剛受傷那會兒,雲**間疼得難以安眠,點了安神香方能勉強睡上一、兩個時辰,
眼下腿傷雖康複得不錯,為著夜裏睡得安穩些,雲初臨睡前又叫青竹為她端來一碗安神湯。
那晚,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個披著大氅的男人蹲在墳前。
男人微垂著頭,抓了把紙錢丟入用來燒紙錢的盆中。
他晃了晃火折子,對著火折子輕輕吹了一口氣。
火苗竄起又弱下去。
雲初隻覺得心頭一跳,脊背發涼,失神地望著墓碑上的六個字——
吾妻雲初之墓。
她還好端端地活著,怎麽就沒了呢?
還有那個男人。
那個為她燒紙祭奠她的人,是誰?
是她的夫君嗎?
她蜷了蜷袖口中的手指,視線從墓碑上掠過,再度看向墳前的男人。
火苗跳動著,丟入盆中的紙錢逐漸燒成灰燼,火星越來越弱,直至全部燃盡。
男人伸手抓起擱在一旁的拐杖,吃力地站起身。
許是他腳傷得厲害,也可能是蹲得太久有些麻了,起身的那一瞬間他踉蹌了一下,差點沒能站穩。
雲初隱隱覺得心口有些酸澀悶脹。
大概是親眼見著了自己的墓碑,知道自己就這麽沒了,感到唏噓。
又或許是看見為她燒紙的男人瘸了腿,方才差點跌倒在地,心裏不免起了點同情。
她也不確定自己究竟在難過些什麽。
愣神間,男人已拄著拐杖轉過了身。
雲初一下驚醒過來。
她喘著氣,瞪著黑暗中的帳頂。
這已是她第二回 夢見那位裴世子了。
他們素不相識,隻因燈會上的那場意外有了牽連。
是因為他特意送藥過來給她,她才會在夢中夢見他嗎?
青竹說過,夢裏的事情都是做不得數的。
當然做不得數。
夢裏,她和裴世子成了夫妻。
真是荒謬。
他是堂堂侯府世子,她是商戶之女,在世人眼裏,怎麽看都是不般配的。
更何況他們連泛泛之交都算不上,他怎會娶他?她又怎會嫁給他?
莫非這場夢,是在暗示別的什麽……
她闔上雙眼,細細回想夢中的每個細節。
夢裏,裴世子多了幾分憔悴,可也就如今這般歲數。
雲初抓緊了被角,心緒紛亂。
倘若她的夢是預知夢,那麽這個夢是不是在暗示她,她命不久矣?
可她隻是腿腳受了傷,並非得了重病。
她身子骨一向不錯,莫說大病了,便是連頭疼腦熱的小病小痛也甚少有。
何況此次燈會上出了事後,裴世子馬上就帶了大夫過來給她醫治腿傷,眼看著傷勢一天天好起來,無論怎麽想,她都不覺得自己會早逝啊。
雲初轉了個身,將腦袋縮進了被子裏,不願再胡亂猜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