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戰火

在山上待了四天,沈祇就不得不背著周氏帶著眉兒下了山。

從入山第二夜開始,周氏便陷入高燒,許是擔憂過度,睡夢裏一直不斷囈語,喊得意料之中自然是沈伯伯的名字。

眉兒知曉如若自己和嬸嬸不是弱質女流之輩,沈祇斷不會丟下沈伯伯獨自在山中苟且偷生。

一時難言,眉兒摳了摳手腕,又疼又癢仍舊沉默的跟在沈祇身後。她手腕處的傷口開始結痂,那痂卻是紫色的,看起來尤為詭異,這兩日沈祇憂心忡忡沉默寡言,眉兒自然也就不會主動去說。

多年後因此留下隱痛暫且不提,隻說眉兒看著一向愛潔的沈祇布衣之上皆是泥濘,連著袖口都被山間的荊棘劃破,太狼狽了。

鎮子上的情況不知道怎麽樣,那一早的大火和震動在山裏也是聽得到的,眉兒心口發慌,懼怕回到鎮子上的情景。

更不說她心裏還壓著另外一塊巨石,自己的爹娘如何了?

辰時初,眉兒和沈祇站在山腰處,腳步沒辦法再動。眉兒心口一下子被堵住,一股無名的壓抑瞬間湧了上來,觸達到眼底。

她怕自己哭出聲,隻能抬手死命捂著嘴,嗚咽之聲從指縫裏漏出來,眼淚決堤,下意識側頭去看沈祇,眉兒心緒崩塌。

不知是悔恨還是害怕。

沈祇哭了,這是眉兒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無力悲傷的神情。

秋天的陽光都成了照映人間煉獄的一束高高掛起的火把。

隔著整個秋霜冰冷燃燒世間一切眾生。

山腰處可以窺探一鎮全貌,以往生機的小鎮,成了一片黑灰的廢墟。

並看不到有人在走動,猶如一座空城。

有些地方那火還沒滅,燃燒的火苗,燒不盡的絕望。

作為整個東山縣最為繁華的鎮子,誰能想到也不過隻需要五百匪徒,就可以將此鎮毀於一旦。

繼續往下走,就聞到了血腥味。

洗城,即為燒殺搶掠。

有血腥味不稀奇。

又繼續往下走,眉兒看到了一截斷手,沈祇也看到了,如若平時他看到大抵會幫眉兒捂住眼睛,此刻他卻是沒心力去做這些了。

那斷手,像是女子的手,是不是自己相熟人的,眉兒臉色蒼白,幾日未曾飽肚的腹部開始犯了惡心。

她強壓住這股子惡心,指甲死命的往手心的肉裏摳,她得鎮定。

嬸嬸還在昏睡,得先去老大夫家中,哪怕老大夫沒了,藥草什麽的應該還有些。

伯伯正值壯年,身手又好,哪怕為了嬸嬸也應該會想盡辦法活著。

周學和李長財看起來不大頂用,好在機靈對鎮子也熟悉還和沈祇學過幾招,應該也沒事。

眉兒腦子裏的念頭不斷來回徘徊,手心都流出了汗,她盡量控製自己的眼睛不亂看,隻朝著老大夫家中去。

沿路的屋子都被清掃一空,破碎的窗戶能看到有些連被褥都無了。

如若一個偏遠小鎮尚且如此,外界又該是如何一片狼藉。

無法去猜測。

午時,沈祇三人在老大夫門口占定,藥草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是稀缺的,看著沒有被火燒而是被人砍碎的大門,沈祇的心瞬間如墜冰窟。

眉兒甚至都能感覺到沈祇的胳膊手腕都有些顫動。她也是害怕的,這種感覺便如這世間都成了虛無,唯有眼前沈祇才是依托。

亦步亦趨的跟在沈祇身後,看著被扒的亂七八糟的藥房。

沈祇將周氏擱置在長凳之上,眉兒上前一步扶著,便就安靜的等沈祇。

醫理她是完全不知曉的,除了幹著急她什麽也做不了。進了沈家之後眉兒便常常產生這股子念頭,隨著歲月流去,沈祇年長,她這股子念頭就越強烈,眼下,她便覺著自己是個廢物,是個拖累。

除了浪費糧食,絲毫無用。

沈祇找藥材熬藥的間隙,眉兒看護著周氏,看著周氏的麵容陷入一種呆滯狀態。

直到沈祇端著藥過來的時候眉兒才稍稍回神。

“以後…”眉兒頓住。

沈祇沒看她,一勺一勺給周氏喂藥,言語裏頭則顯現了一股倔強:“走一步看一步。”

“好。”

“我剛進屋裏頭,老大夫這處還有個塌子,一會兒你和娘親進去歇息,我家去一趟,再查探一下鎮子。”

聽到沈祇這麽說眉兒有點慌:“我能不能與你一同去。”

“不能,娘親需要人看顧。”

沈祇回答的絲毫沒有轉圜餘地,眉兒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背著箭簍子走了出去。

手腕發癢,眉兒瘦弱的身子窩在塌邊,周氏身子還是滾燙,眉兒靠近了些,抱住了周氏。

“嬸嬸,你一定要好起來。”

饑餓與疲憊襲來,眉兒便也睡了過去。

再醒已近黃昏,周氏囈語不斷喊著水水水,眉兒爬起身,打了井水給周氏喂了。

又待去廚房瞧了瞧,空空如也,連個爛菜梆子都沒留下。

想出去找些吃食,又怕沈祇回來見不到人著急,眉兒回裏屋看了看周氏,頹然地趴在了塌邊。

她什麽也幫不了,什麽也做不了,突得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是不是自己該學些什麽東西,比如自己若也懂得醫術,是不是嬸嬸在山間的時候就能尋得了藥草不至於拖到現在了。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並未存留太久,因為這會兒天已經快黑了,可還是不見沈祇蹤影。

眉兒心裏擔憂,而且嬸嬸也該進些吃食了,在坐以待斃和謀求出路之間,眉兒還是選擇了後者。

一刻鍾之後,眉兒從老大夫家出了去。她有手有腳的也不能事事依仗沈祇。

離老大夫家最近的是錢家,錢家那片兒又是整個鎮子有錢人家的居所,眉兒穿過西北邊的胡同,想了想腳步一轉往東南邊去了。

洗城首當其衝遭劫的就該是富貴人家,反倒是東南邊平時做些小本生意的說不定家中還能有些吃食。

此刻鼻尖都彌漫一股燒城之後的焦糊味,屍體也沒見幾具,眉兒心裏起了希望,盼著是不是鎮子上的人都躲到一處了。

是不是伯伯提前告知,大部分人都沒事了。

如此想著,人就已經到了東南的胡同巷子口裏,往裏一走,如眉兒所料,這邊兒看著窮酸些,遭劫就好了許多。

眉兒在一片狼籍之中翻出了一條被褥,又很有氣運的找到了一隻死雞。

這便夠了。

今夜月色被白雲遮蔽,夜色之中並不能很看清路,眉兒心裏頭倒沒被這夜色嚇退,因著一路走過來沒看見死人,還找到了吃食,心裏頭就燃起了許多希望。

待回得老大夫家門口的時候,手腕子鑽心疼都忽略了去。

前腳進了屋子,看著周氏還在熟睡,眉兒見沈祇還未回,便鑽進了廚房裏頭。

手裏的活計還在弄著卻被一聲怒吼嚇到。

“你方才去哪裏了!”

眉兒被嚇得猛地一回頭,就看到沈祇喘著氣像是剛跑回來,他手裏還拿著一個米袋子,至於那神情眉兒是不敢再看的。

“我就是出去找點兒吃食。”

沈祇眼神聽完沒有緩和怒氣的意思,反倒更盛,張嘴說的話就很難聽:“鎮子上這個境況你亂跑什麽,能不能別給我添麻煩。”

說罷,也不管眉兒反應,直接將手裏的米袋子丟到了地上:“我繼續出去找我爹。”

眉兒心本就慌,被沈祇這麽一凶就更慌:“你好歹吃點東西再去,身子會跨的啊。”

沈祇沒回應,當夜都沒再回。

第二日,沈祇卻是帶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楚之月。

楚之月左手沒了,進鎮子那隻斷手怎麽也沒想到是楚之月的。

且她整個人神情恍惚,問什麽也說不出來,隻亦步亦趨的跟在沈祇身後,似沈祇才能給她安全感。

連之夜裏歇息,都得靠著沈祇才能睡著。

眉兒睡在塌邊的另一側,拉著周氏的手,半晌之後幾滴眼淚就落到了周氏的手心。

進鎮子第五天,周氏大好了,隻這麽一折騰人看著憔悴了許多,便是如此,也仍舊想繼續去找鎮子上的人。

東山鎮不算小,也不算大,這幾日沈祇查探下來便知眼下的東山鎮是座空鎮子了。

洗城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無論發生什麽,隻求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第六天,終於,楚之月開口了:“地窖…地窖…”

此話一出,眉兒頓時心中開始發慌,這兩天隻顧著在鎮子上找人,怎麽就沒想到去地窖裏看看。

沈祇自然也反應了過來,也顧不得身邊三個弱女子,身形一竄就回了自家院子。

上天是否有好生之德,不知,隻此次洗城,楚縣令妄想以縣令身份和匪徒談判,失敗,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其妻其子為護其女楚之月,下落不明。

楚之月則失去了左手,躲在一處廢棄破船的角落被沈祇尋得。

而東山鎮地窖之下,家家戶戶找了,一共有四百餘人,這幫子匪徒許都是外鄉人,不知東山鎮平原處也有地窖這東西,所以這四百多人才得以留存性命。

在東山鎮另一座山裏頭,又尋得了二百多具屍體。

剩下的人哪去了?

不知。

有老人猜測估摸是被抓去當了壯丁。

沈祇的爹爹沈惜,以及周學,李長財等人則都在這批失蹤的人裏。

眉兒坐在被燒的破敗不堪的沈家院子裏頭,周氏在堂屋裏休憩,楚之月則坐在另一側盯著沈祇。

眉兒問他:“以後我們怎麽辦?”

沈祇灑掃著地上的黑汙,掃把掃的用力:“留在鎮子上等我爹回來,我爹一定會回來。”

“我想回去看我爹娘。”

“好。”

回去看了之後,意料之中的,也是樓空人去,尋不得半絲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