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塬不知溜去了何處,此刻青玄門的隊伍由容宿在前帶領。

走過一個拐角,有影徒向容宿壓低聲音提醒:“師伯,後麵有人跟尾,應該是丞相府派來的人,我們要不要提速甩開?”

聞言,容宿麵上無半分意外神色,好似早已料到。

他頭也沒回地說:“不必,既然人家願意跟,那便跟著。”

“是。”

隊伍繼續行進,容宿策馬在前,將路引得著實奇怪,他沒有直接出城,反而帶人沿著外城主道漫無目的似的多繞了兩圈。

眼看他又要帶著弟兄們錯路繞遠,方才出聲之人再次硬著頭皮開口。

“師伯,若是想要出城的話,前麵過岔口右行便可,眼下天色不早,再不及時出城,怕是要耽擱回青淮山的行程了。”

容宿勒了下韁繩,狀似思吟模樣。

半刻後,他目視前方,懶懶吩咐:“既如此,那今晚就留宿京內,你大師兄練功心切傷了身,宗門內既無要事,那便不著急回,眼下我們抓緊找客棧安置下,你再去為他尋個靠譜的大夫來。”

那弟子聞言明顯愣了下,不禁困疑出聲:“師伯,我貞師父最擅醫道,我們為何不直接回……”

“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容宿脾氣不定,已然不耐煩地擺上臭臉,哼聲說,“叫你去就去。還有,夜深霧重,安全為要緊,你去時記得馬騎得慢些。”

“是……”

這話就更莫名了,弟子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宿師父一蹙眉沒人能不怵。

他不敢再問,抓緊尋了一家客棧,之後沒耽擱立刻策馬進正街去尋醫館,隻是剛起步想到師伯的叮囑,便立刻放慢了駕馬速度。

於是,艱難跟在後的丞相府小廝,可算是沒把這行人跟丟。

他看到容宿等人歇在城內的篁幽客棧,找來問診的是京中鼎鼎大名的傅榮初傅大夫,得此消息,他趕緊回府匯稟。

在他之後,暗悄悄還跟著一人,正是周嫵的貼身侍女,霜露。

她奉小姐之命前來打探情況,當下見容與公子未被容宿帶出城去,不免鬆下一口氣。

於是重新鑽回小巷,提裙奔回向小姐交差。

……

當夜,周嫵被罰在自家祠堂裏跪了一整晚。

周敬沒再嚴格訓斥她什麽,隻留她一人自省,但離開前還是鄭重其事地問了她一個問題。

“你與那沈牧,當真相斷幹淨?”

周嫵跪在地上,背挺直,聲音未有波瀾:“幾麵之緣而已,我們已沒有關係。”

周敬點頭麵緩,提醒:“最好如此。容宿是麵冷心熱之人,他嘴上惱你,卻未必是想真的斷卻你與容與的關係,還有,為父多說一句,青淮山並非尋常偏陋山隅,容與清俊風雋,武功高絕,更不是什麽粗鄙之輩,嫁他,你本不虧,這些話我以前也向你提點過一二,隻是當初你聽不進去,如今若能聽得,也不算太晚。”

周嫵垂了下睫,低聲應說:“女兒知曉了。”

周敬欣慰幾分,正要離開,周嫵卻忽的問起旁事,“爹爹,阿兄現下可在府內?”

周敬回:“聖上壽宴臨近,崇禮被太子殿下叫去同赴塘縣為聖上擇選壽禮,大概要五六日後才歸,你尋他有事?”

周嫵搖搖頭,說無事,周敬也當她是隨口提及,未作深究。

開誠布公聊完,但責罰不能免。

周敬走後,吩咐下人在祠堂添置暖爐,周嫵直身跪在團蒲之上,麵對祖宗靈位與幾排昏昏高燭,艱難熬過後半宿。

她沒任何困意,幾乎是睜眼到天明,她一方心憂著容與哥哥的眼傷,一方又關切著朝堂之變,她不得不做多思,因為那同樣關乎著周家變故,父兄安虞。

眼下兄長與東宮走得近,即便父親沒有作任何公開表態,可不知不覺間,外人皆是將丞相府視為太子一黨勢力。

扶持帝儲,本無什麽,可偏周嫵知道半年以後聖上殯天,上位的新君並非如今一家獨大的太子殿下簫珩,而是那位此刻尚不得聖寵,常年駐守於大燕邊域的屹王殿下,蕭欽。

周嫵對這位殿下的印象,依舊停留在幼時——瘦消,沉默,陰鬱,身上似乎常帶傷。

他生母淑嬪出身低微,原是梅妃娘娘從娘家帶來的貼身宮仆,後來被聖上看中美色,一朝臨幸,懷上皇子,也晉了小主之位,隻是這位淑娘娘沒有那麽好的命,皇子誕下同時,她也因難產而殞命。

於是屹王殿下自小,因沒有外戚庇護,又不得聖上寵愛,便一直存在感極低。

值得一提的是,在周嫵鮮少的印象裏,她還記得梅妃娘娘的兄長之子,也就是當今忠勤候府世子總看他不順眼,也常找他麻煩。

世子挑釁皇子,這聽起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可在梅妃娘娘的默許與忠勤侯府的蔭庇之下,這種情況愈發變本加厲,在宮裏的那些年,屹王殿下的日子該是不太好過。

而周嫵也是在一個偶然時刻,施下好意,幫他解過一次圍。

那次,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冰涼涼的。

周嫵不禁想,即便當初那不是施恩,但自己總不算是得罪過他。

上一世忠勤候府被他率兵平**,她遠在青淮山上同樣有所耳聞,府內一個活口未留,尤其世子,被臨眾活剮,慘不忍睹……若不是當時容與哥哥立刻勒令報信的影徒噤聲,再聽下去,她估計會噩夢不止。

這是不能惹的人物,周嫵暗暗作想。

現下距聖上壽宴還有一月時間,關鍵人物也都陸續粉墨登場,周嫵知曉,就是壽宴之後,屹王殿下才正式走進大眾視野,成為撥弄朝堂詭譎的一號人物,而周家卻在壽宴之後,由盛轉衰,最後落得門庭奚落。

她想逆天改命,可依她前世有限的眼界和聽聞,還遠遠不足她巧妙設局,提前化險,尤其她身份受製,出了丞相府,她不過隻是一尋常貴族少女,若冒然去論政事,出言建議兄長避離東宮,提前效命於屹王,就算不被笑話,大概也無人會重她的荒唐之言。

經幾番深思,她知道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一個等字。

等天子壽辰到,再暗暗窺得背後布局之手的馬腳。

……

天蒙蒙亮時,周嫵終於出了祠堂。

微弱初陽烘不出足夠暖意,她一出屋,便被隔夜涼風拂得抖了抖肩。

霜露早已候立在外,見她出來立刻迎上,手腳麻利地為她搭上棉緞披風。

“小姐,你受苦了。”霜降心疼得悶著臉。

周嫵攏了攏單衣,開口問道:“叫你打聽的事,怎麽樣?”

霜露立刻壓低聲音,如實回:“萬幸昨夜時辰不早,宿師父他們行程太趕,隻好暫歇在城中,想來他們應是擔心容與公子的傷情會被耽誤,臨近便在城中尋了大夫上門診治,我施拿銀兩暗悄悄向那篁幽客棧裏的店小二打聽,得知他們交納的是住店三日的銀兩,所以容與公子一行人最起碼還要在京城多留三日。”

聞言,周嫵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能安放些。

昨夜容宿師父一番誅心之言,叫她簡直無地自容,她不僅悔愧到了極點,心頭更為惶恐懼怕,她怕自己真的會失去容與哥哥,來不及對他好,便再沒了對他好的機會。

所以,哪怕此刻霜露回稟的是容與哥哥一行人已出城去,她大概也有孤勇去追。

說好的彌補,她還什麽都沒做……

周嫵膝蓋很痛,渾身也裹挾著倦意,她本想現在就去客棧尋人,可又不想叫自己在宿師父眼裏印象變得更差,思來想去,她決定從長計議。

她哈欠打得連天,霜露趕緊把她扶回院子,進了寢屋,她上榻倒進被褥裏,悶頭便足足睡了一整天。

直到傍晚,周嫵被餓醒,睜眼才知自己睡了多久。

被霜露等人服侍著沐完浴,又用了湯水膳食,她這才感覺周身舒爽,重新活了過來。

周嫵坐到妝奩前,烏發如泓全部披散在身後,霜露貼心搖鈴,喚來院內專門負責飾妝挽髻的婢子。

梳妝貼麵是個磨功夫的細致活,時下大燕女子又鍾愛華服弄妝,妝麵講究精致,於是整個過程短不得半個時辰。

周嫵生得一副芙蓉俏麵的好皮囊,在貴女之間無意總出風頭,於是慢慢在京中引領起花靨斜紅的梳妝風尚,雖非她本人意願,可她頂著這樣一張國色天香的臉,旁人效不來她眉眼間的風情,便爭相恐後學起她的妍妝慣法。

隻是實際上,周嫵本人並不擅自己弄妝,對那些虛名也沒怎麽在意,可丞相府的丫頭們卻是勤勉有加,暗中都替她用了功。

大燕西楚,南塘胥陽,北國遼域,放眼天下五湖,凡是已傳習的挽冠手法,皆被她養在身邊的這群丫頭們學來,並取其精華,聯創以自用。

婢子俯身,此刻凝睛在她額前細致貼著金箔花鈿,看著像是新學的花樣。

周嫵目光懶懶的從銅鏡之上收回,心思不在這,她定神向旁問道:“我睡著時,爹爹可有來尋過我?”

“老爺晨早上朝,之後應邀去將軍府參加翁來老將軍愛孫的百日宴,眼下應是晚宴未散,正把酒言歡呢。”

想了想,霜露又補充說,“對了,少夫人過了晌午倒是來過一次,她問詢小姐情況,口吻甚為關懷。”

周嫵神色意外了瞬,“嫂嫂?”

霜露點頭,順勢抬手指了指三尺之外的方角櫃,示意周嫵去看最上一排。

“少夫人應是聽說小姐昨夜挨罰受跪,怕您膝蓋磨傷,便親自送來了這親研的化瘀藥膏,也算是有心了。”

周嫵盯著那小巧盈透的白瓷瓶半響,眼睛轉了轉,忽的開口,“嫂嫂醫術高超,在京其實名頭不小,隻是礙於兄長為官的諸多顧忌,她便一直在外化名行醫。”

“少夫人原本就是江湖醫女出身,與京中不少名醫都頗有交情,尤其傅榮初傅公子,他們……”

說到這,霜露忽的一頓,她反應過來什麽,立刻瞪大眼睛看向周嫵,“小姐莫不是想通過少夫人的關係與傅大夫結識,以便潛入客棧,與容公子偷偷相會?”

周嫵抬手戳了下霜露的額頭,嘴唇稍彎起,“聰明。”

……

梳妝完畢,周嫵動身東院,去了哥嫂所居的朝椿閣。

長長的青磚甬道,深而徑直,周嫵步子越邁越大,以前她從未覺得這路這樣長過。

周府豪闊,在京算得奢宅,因祖父為大燕開國功臣,有從龍之功,便仰仗太.祖皇帝器愛,在破滅前朝之後獲賜此宅為邸,聽說先前,此地乃為先魏皇帝幼子辰王的私宅。

走進,院中有些僻靜,稍往裏再去兩步,便淺淺聞到一股草藥氣味。

周嫵辨不出具體是哪幾味藥,但知有一種應是雞矢藤——藥如其名,撓鼻的臭味。

率先注意到周嫵的是個在院中負責掃洗的婆子,她驚訝地張了張嘴,趕緊行禮,又往裏去告稟。

很快,嫂嫂秦雲敷掀簾而出,麵上帶著周嫵記憶裏一貫的溫和笑意,不疏不淡,卻叫人覺得如沐春風。

周嫵略遲疑,向她施了一禮。

秦雲敷一怔,趕緊扶起她。

“阿嫵昨夜受罰,現下需小心注意著勿動膝蓋,以免不適加重。”她緩聲說著,似乎有些擔心冒然提及昨晚會叫周嫵不悅,她稍停頓,見其麵上並無異色,這才放心繼續道,“白日我送了些藥膏過去,你若不嫌棄,連用三日,定當是有效的。”

聞此關懷之言,周嫵良久未出聲回話。

此刻,她心頭湧現著種種異樣,叫她有些張不開口。

她不由想起前世,自己是一直不太喜愛這位兄長‘強娶’來的嫂嫂的,與其相交也隻是泛泛。

這份不喜之感,並非因為門第,而是周嫵一直覺得秦雲敷並非真心相待阿兄,而與她在京一直私交甚好的伯府嫡長女孫氏,則是自小對兄長愛慕傾心,那時,周嫵隻覺秦雲敷心思在外,並非為兄長良配……

可後來,兄長受東宮一黨牽連,被罷黜刑部官職,貶去涼州那荒涼偏域為官,自此無再升擢希望,甚至還被當地刁民為難折傷了腿,那時,伯府孫氏閉門不出,隻顧相撇幹淨,而秦雲敷則留在兄長身邊,慢慢寬慰他殘破的身與心。

所有,人心總是難以看透的。

曆經兩世,周嫵對此體會最深。

“阿嫵?”秦雲敷見她出神久,輕聲在旁喚了一聲,“你若不喜歡,擱置起也無妨的,我……”

“嫂嫂,多謝你。”

周嫵忽的一聲道謝,語氣有些沉重的認真,秦雲敷便止了口,眨眸望著她,聽她繼續道,“那化瘀的藥我已經用了些,很有效,嫂嫂可是為我辛苦熬了大夜?”

她話音剛落,秦雲敷身邊的貼身婢子幾乎立刻抬眸屏息,模樣十分意外。

大小姐對少夫人不喜,在府中這似乎是人人皆知之事,加之少夫人在府,大多時是獨自在朝椿閣研習醫術,不愛與人交際,故而這兩人平日照麵打得很少,往來也不多。

也隻有在家人有疾有傷之時,少夫人才會主動關懷,但大多時候,大小姐反應淡淡,是並不領情的。

所以,當下見大小姐罕見懷有謝意,除感意外,秦雲敷的婢女也是不由替主子倍覺欣慰,總之,熬夜的辛苦沒有白費,大小姐算是領了情。

“有效便好。我熬夜是成習慣了的,有時琢磨著新藥方,不知不覺就晚了時辰,阿嫵不用將此放在心上。”

周嫵將傷感置棄,半開玩笑的口吻:“哪能如此不顧身體,想來阿兄也不會這般放任嫂嫂。”

秦雲敷本還自如應對著,聽得此話,臉色不由暈出幾分赧意。

她心想阿嫵似乎是說了句引人臉熱的話,可細細想來又覺不對,未出閣的阿嫵是絕不會與自己開這般玩笑的。

大概是她多想了,隻是這怪不得她。

周崇禮月前隨太子殿下去了塘縣,臨別前夜,他又是那副斯文樣子,慢條斯理將她困於書案之前,自己正冠整衣,卻將她剝除慘兮。書房之內,她搖墜,他矜然,她哭,他進,毫無公平可講。

不能再想。

秦雲敷盡力將那張潮紅俊麵從自己腦海裏揮散。

將人引進屋內,秦雲敷便換了話題,她也看出周嫵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阿嫵來這,可是尋我有事?”

周嫵點頭,沒有再客套迂回,直訴所求。

她如實說了藥粉的事,關涉到容與哥哥傷情,這個不能避談,於是自然也講到了沈牧。

秦雲敷做事謹慎,提前便屏退了下人,當下屋內隻她們兩人,她雖意外於周嫵對自己的坦誠,但很快便以醫者身份,專注聽其描述。

聽完,秦雲敷思吟片刻,道:“白色無味,遇水不化,聽你所述,此烈性藥粉八成是五噬散。”

五噬,噬目真,耳靈,聲清,嗅敏,體覺。

眼目有損,顯現的是最淺的毒性,若是用量再多,後果恐不堪設想。

周嫵聽得膽戰心驚。

“阿嫵,我不妄議沈公子為人,隻是他能給你如此惡毒之物,其人當真如麵貌外示的那般溫潤正雅嗎?”秦雲敷提醒,點到為止。

周嫵手心攥緊,將目垂低。

她恨沈牧,卻也惱極自己。

秦雲敷聲音放柔了些:“阿嫵,你能來找我,說明你自己是想通了的,如此,一切尚還有轉圜餘地。所以,你是想我去為容公子醫診,還是?”

周嫵抬頭看向她,目光懇切著,“嫂嫂,眼下青淮山的人歇在篁幽客棧,他們已經請了京中的傅榮初大夫為容與哥哥診治。我想去客棧探望,可宿師父眼下正在氣頭,定厭惡我再去,我尋不到旁的辦法,便想通過假扮成傅大夫的藥童,喬裝進入客棧……”

說到這兒,周嫵聲音不由弱下。

突然示好便立刻有所求,此事任誰臨麵,心裏大概都會覺得不舒服。

但她隻能硬著頭皮繼續說,“我知嫂嫂與傅大夫有過同門之誼,昔日曾一同拜學在華乙老先生門下,交情頗深,所以請恕阿嫵冒昧,開口求嫂嫂出麵幫這個忙。”

秦雲敷靜默思吟,狀似猶豫,周嫵則等得忐忑。

片刻後,秦雲敷抬手拍了拍周嫵肩頭,開口輕聲:“別害怕,這個忙,嫂嫂幫你。”

周嫵繃僵的背脊瞬間鬆懈下。

她聲音輕哽咽:“多謝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