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在周崇禮抵達京城之前, 關成的傳信已率先送到周嫵手中。
閱完信,確認自他們走後到兄長啟程的這段時間隔隙裏,兄長再未與光明教的任何教徒有所牽扯, 周嫵也算徹底安下心來。
將信件處理掉,周嫵邊彎腰淨手,邊背身開口語道:“容與哥哥, 我想我們是時候該在京露麵了。”
容與頓了頓,會意問:“準備回相府?”
周嫵點頭,“離家兩月, 返京探望父親, 我想此舉合情合理,如何也不至於惹嫌。”
容與想了想,並不覺欠妥,“好,聽你的。”
做決後的第二天,兩人乘馬車專門繞出城門,之後換作新乘, 重返路線,大搖大擺回了丞相府。
一時間,丞相府千金回門的消息揚傳出去, 引得不少舊友登門拜訪, 周嫵眼下如此受得關注, 除去她本身在京便是風雲人物外,更主要的原因, 其實是這樁名門貴女與江湖門主的婚嫁聯姻, 階級跨越之大,在京中可謂算是獨一份的。
時下貴女擇婿, 誰不是緊著朱門簪纓,伯侯世家去選?
就連沾著貴女身份邊的高門庶女,也都是個個抻著脖子想往更上等階級去夠,偏周家小姐特立獨行,身為天之驕女,矚目明耀的丞相府千金,她擇來選去,最終卻是舍了門楣榮耀,婚事定給一介江湖布衣。
周容兩姓最初定親,旁人都沒怎麽當回事,隻以為周相不過酒後醉話,此事當不得真,可直至二人婚就禮成,周嫵遠上青淮山,眾人才恍悟周相允諾從不是戲言。
來客很多,舊交新友,且都有頭有臉,不可怠慢。
周嫵無奈,足足在苑中待了一下午的客,難免有些疲於應對,尤其想到她們這些人個個打著探望自己的名義,可進了府門,上了桌席,目光就隻顧好奇打量向容與哥哥,便更加忍不住氣惱。
眼看著她們掃拂過的視線越來越放肆,雖並無輕視與惡意,但她們眼眸中愈發表現明顯的欣賞之色,還是叫周嫵心頭不可抑地生出些悶堵與不爽,好像隻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受到外人覬覦,她不舒服。
察覺到周嫵眼神飄忽有異,容與側過身,凝住目光看向她問:“怎麽了?”
兩人挨坐緊密,故而垂首講些悄悄話,也不會引得外人察覺。
周嫵聲音悶悶不暢,“是我連累你,害你被當眾圍觀,容與哥哥,你要是覺得哪裏不舒服了,就隨時跟我說,左右不過是拂了她們麵子,也沒什麽的。”
“不會,你和她們繼續閑聊吧,我在這裏陪你。”
容與垂首跟她耳語,麵上並沒有她想的那樣不自然,恰恰相反,他應對從容。
周嫵直身重新坐好,方才她們已經客套寒暄完,到現在早沒了更多的話要說,可是這些人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卻並沒有起身離席的打算,周嫵慢慢明白過來,若一點不滿足她們的好奇心,她們也不會走得痛快。
沒辦法,周嫵隻好鬆了態度,她看向其中最得擁護的兵部尚書之女沈君茹,麵帶微笑啟齒道:“方才聽其他姐妹談及,沈姐姐最近似乎是在學射藝,不知拜師於何人呢?”
“隻是軍中的尋常兵士,受命得閑時來教教我,何談得上拜師呢。”沈君茹邊說邊低歎了口氣,麵色鬱鬱的,“原本聽說這位來教我學射的士兵,是親自上過戰場,經過實操的,可這幾日帶我練下來,我也沒覺得自己技藝精進多少,倒是這位‘師父’,十箭射出,正中靶心的不過一半,甚至還有一箭脫了靶。”
此話,惹來一眾嘩笑,沈君茹素來愛麵子,見狀立刻止了口,麵色也跟著肅沉了幾分。
周嫵客觀道:“能做到百步穿楊的都是稀有人才,輕易不可得見,就是有,也必在更敞闊的天地大展宏圖,哪會屈了自己,願意給我們閨中女兒家當射藝老師,這樣豈不是太大材小用了嘛。而且我覺得,擅射者卻不一定擅為師,現在教你那人既是被人推舉,又能一半中靶,也算頗有實力,夠格教學了,不如沈姐姐再繼續嚐試與那兵士多磨合一段時間,試試看效果是否增益。”
沈君茹覷看了周嫵一眼,臉色稍和緩,片刻,她目光向旁偏移,重新掛上笑意,“嫵妹妹此話說得是,射藝人才是稀缺,但我們眼前不就有現成的一位?”
周嫵反應了一下,看向容與,遲疑一問:“他?”
沈君茹相較其他在坐姑娘,年紀偏長,故而羞澀靦腆少一些,也是個敢說話的。
她並不避諱當事人在場,直接開口道:“嫵妹妹,你的這樁姻緣在京中可謂萬眾矚目,現在更是傳成了一段佳話,不瞞你說,眾姐妹今日過來一趟,除去期久未見你甚為想念,其實也含私心想親眼過來看看,傳說中那位青淮山江湖英豪的廬山真麵目。今日親眼目睹過其風采,知曉果然不俗,我們那點好奇心總算是能得到滿足了,嫵妹妹,還請你別怪罪眾姐妹的自作主張。”
這樣說得直接點兒,周嫵反而不會覺得不舒服,她斂了斂神色,看向容與,見他麵容自若,仿佛沈君茹她們言道的話題主角並不是他一樣。
想了想,周嫵臨眾啟齒:“沈姐姐和眾位姐妹既有雅興,不如今日席末,我們來投壺助助興?”
聞言,沈君茹瞬間眼神一亮,她嘴角揚起回:“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正好今日就叫你們看看,我現在技藝如何。”
眾人附聲同意。
周嫵心下了然,沈君茹她們來這一趟,又專門提起射藝,其實無非就是想引得容與哥哥當眾露一回手,周嫵知明她們來意,也並不吝嗇,就好像親身懷揣著瑾瑜,人人豔羨抻而視之,可那是專屬於她一人的寶藏,在她懷裏,旁人能看,卻擁有不得。
思及此,她看向容與,歪頭稍揚聲問:“容與哥哥,你要不要一起來試試?”
容與抬了下眼,在場都是女眷,他遲疑去留。
略思吟後,他還是道:“你們玩。”
這是要走的意思。
此話落,眾人紛紛不掩飾地麵露遺憾之色。
這時,周嫵忽的伸手拉住容與的左臂,微微收力,作勢挽留。
“別走了。我不會投壺,但沈姐姐她們個個厲害,容與哥哥,你得留下幫我呀,不然我要被她們欺負了去。”
這些人哪裏聽過周嫵用這樣的語調跟人說話,當下黏糊入耳,在場幾個年紀小未出閣的姑娘家瞬間都紅了臉。
在她們的印象裏,周嫵姐姐從來都是端雅淑慎,舉止矜禮的,哪會像現在這樣,臨眾撒嬌,毫無避諱,甚至她們詫異同時,又親眼看著周嫵主動牽上容公子的手,之後並不因臨眾而羞怯半分,她情狀自然,笑意盈盈地左右拉扯容公子的衣袖,親昵複又開口。
“留下吧,當是陪我。”
“好。”容公子就這樣點了頭。
周嫵吩咐院中下人準備好投壺與箭矢,隨侍們很快撤走席麵,將兩個獸耳銅壺並排擺放於院中正中心的位置,他們退下後,周嫵帶著人起身圍立聚首。
在場貴女中除了沈君茹擅射外,還有其同氏堂妹沈春暢,以及孫將軍之女孫彥穗,同樣擅長射藝,當為女中豪傑,投壺自然更不在話下。
沈君茹率先取來十支箭翎,十投,九中。
見狀,其妹沈春暢在旁不忍笑道:“阿姐,你這十箭中九,還真是隨了你那‘師父’,一看就是同門。”
沈君茹明顯看不上那位教習她射藝的兵士,當下再聽沈春暢故意調笑的揶揄口吻,她幾乎立刻冷下臉來,回得並不客氣。
“你想的話,不如我遣了他去教你?”
沈春暢訕訕:“阿姐說笑,人家在軍怎麽也算是個百夫長,領的是朝廷俸祿,我哪有這個麵子。”
她及時閉了嘴,不再一時嘴快,給自己招惹不痛快。
周嫵在旁靜靜聽著,不禁搖了搖頭,她早知這兩姐妹平素就愛比較,現下是沈春暢主動招惹,而沈君茹不甘示弱地拂了她的麵子。
因為身份之別,沈春暢這話並不是自謙,沈家姐妹雖屬同氏同族,但能在京城裏說話起著幾分分量的,還是當屬沈君茹的父親,身為兵部尚書家的千金小姐,她依持其父身份,勾勾手便能招來軍隊中的百夫長當作自己學箭的師父,但沈春暢卻做不到。
實話講,沈君茹學射,目前已經得到最得天獨厚的資源條件了,可偏偏她就是不滿意,也不知她心中想要找的理想師父,究竟要達到怎樣的身份才能配得上。
沈君茹之後,其餘人也陸續上場,但表現最好的也就投中了七壺,並不如她,最後輪到主家執矢,周嫵被眾人矚目上台,因並不擅長,故而難念有些緊張。
這局是有彩頭的,勝者可得獲一允,由成績最下者應約完成。
周嫵方才答應時,也是覺得自己如何也不至於名列最後,可剛剛看完其餘幾人的表現,她才知自己輕敵,這些人在京不好好研學,竟是如此玩物喪誌,將投壺技藝練就得如此精湛!
她心頭暗哼一聲,不服氣地凜步上前,右手執箭,瞄準定睛,心想隻要能中六支,便能超過一人,暫得安全。
穩身,舒氣,投出。
然而第一箭——空。
周嫵眨眨眼,故作鎮定,繼續麵無表情地投出第二支、第三支,可結果依舊未中。
她停了手,知曉若第四支箭再不中,她無法保證後麵箭無虛發,想來結果必要落得最後一名,她不是怕技藝不佳丟了麵子,而是擔心沈君茹會借機叫她完成什麽任務,尤其內容涉及到容與哥哥,不知她有沒有玩鬧分寸。
“阿嫵,雙腿分立,穩住上身,小臂用力。別隻盯著壺口,視線往下偏移半寸,再試一試看。”
容與在後忽的揚聲指教,他出聲,瞬間吸引目光齊聚,他卻視若惘聞,隻專注盯看向周嫵。
“阿嫵,放輕鬆一些,別緊張,輸了也沒關係。”
周嫵輕呼吸,沒有偏頭看他,視線始終停放於箭頭,聞聽糾正,她試著稍稍調正角度。
手臂繃緊,用力投出,空銅壺哐當一聲,中!
周嫵心髒急促慌跳兩下,中這一箭,叫她備受鼓舞,她向外環視,和容與隔著眾人搖相對視,她先是一笑,隨後容與無聲用口型傳遞——做得好。
她回過身,靜心再屏氣,一鼓作氣連投出三箭,這三箭全部正中壺心,她也慢慢開了竅,投壺本就不是什麽奢難遊戲,隻要掌握技巧,不難命中,加之有容與哥哥這樣的高手在旁助力,她實在進步神速。
可正當她幾分得意之際,手腕一個用力不穩,這一箭落地成了空。
“……”
“嫵妹妹,就算有高手提點也不能不聚神啊。”沈君茹出聲笑道。
周嫵不語,卻將手臂慢慢垂下,不敢再冒然出箭。
還有最後兩支,她需做到全部中壺,不可有失。
定神,投出,中!
還有最後一箭,屏氣依舊,再出手——
恰時,一陣風刮起,正好帶歪了箭頭,周嫵親眼看著箭頭與壺口失之交臂,分明隻差一點……
“我輸了。”雖有遺憾,但周嫵自是玩得起,“沈姐姐,你提要求吧,隻要不太……過分,我能做到的一定都為你做。”
“當真的?”沈君茹一臉的神氣。
周嫵抿住唇,不太情願,其實她想說,此事能不能不涉及到容與哥哥,可又想她們今日究竟是為誰而來,這話便堵在嗓口說不出了。
她咬咬牙,終是回道:“嗯,你提就是。”
沈君茹回頭和後麵眾人一一對視過,而後麵上勾起笑意,提議開口:“既是投壺取樂,我們是玩得盡興了,可容公子靜立在旁,一直當著護花使者,也未上手試一試,眾姐妹在這都想開開眼界,就是不知阿嫵妹妹允不允許了。”
還真是想看容與哥哥露一手。
周嫵無奈,心想若不是顧忌著她小氣不願,這些人該不會直接提出要看容與哥哥臨眾舞劍才能滿意吧。
“嫵妹妹,到底行不行,你倒是給個話?”沈春暢也附和一句。
周嫵拿不定主意,偏頭覷看向容與,生怕他會因此氣惱。
又不是耍弄馬戲,她們卻偏偏執著想要圍觀。
“可以。”
容與開口,沒叫周嫵沒難多久,直接表了態。
“容與哥哥……”
“無妨。”
說完,他直接闊步上台,黑袍衣角下擺生風。
站定,他大掌一下撈起五支箭矢,甚至未作起勢動作,拿握的瞬間便直接衝前出手,眾人立刻定睛生怕會錯過什麽,可容與實在太快,眨眼之際,五支全中,壺身擺晃。
隻是沈君茹她們連噤聲詫然都還未及,容與緊接又撈起剩餘五支,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再次出手如疾風,可這回,他卻炫技一般忽的背過身去。
此舉,引得議論聲起。
“等一下,容公子他這是準備……背身而投?”
“這怎麽做到全中啊,還是五支一起?”
“正麵直接五支全中已經夠神了,他不會真的背對也同樣能做到吧,怎麽可能啊……”
雜音之中,箭翎影梭。
目光定睛於壺口,當啷連墜,一、二、三、四……五?
等等,第五支箭矢射進壺耳,竟是在壺口稍偏了半寸,未進。
得見結果,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轉移向容與,想看他如此自信之下,未料失手的反應。
甚至周嫵,當即也將目光凝看過去。
容與緩步下了階,走到她身邊,麵容潤和一笑,“失手了,有風。”
她愣住。
容與拉上她的手,隨後轉身,看向身後圍聚的人,斂頜開口:“有風難控,我亦如此,阿嫵領悟力很好,輸了隻是因為運氣差一些。”
哪能看不出容與對周嫵的維護之意,想來他最開始答應投壺試手,便是為了此時能幫周嫵說上這些話。
在場,沒一個不嫉妒的,甚至當初暗地嘲諷過周嫵時運不好,高貴出身最後卻嫁得白丁的那群人,此刻也自認淺薄,目光短寸。
尤其沈君茹,站立在後,不忍嘟囔了句,“有你護著,她運氣哪裏差。”
口吻中隱隱的嫉妒,幾乎難藏。
她向來崇武,對擅武之人更是會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而容與這樣的,京城少見,罕見,她欣賞,又不隻是欣賞。
當然不隻沈君茹,包括後麵其他京中貴女也是一樣心有波湧。
可就算有機會,她們也放棄不了名門之榮,官婦之譽,故而周嫵所有,她們羨慕,卻奢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