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從西街首飾鋪出來的蕭欽, 將剛剛細心挑選的幾樣新興花式的絨花簪交給身邊親從,上馬後,他沉聲吩咐:“將匣中這些, 還有宮裏頭新得來的鄰國朝貢金翠裙釵,全部都快馬加鞭送到玉蓮樓,此事你親自去辦, 切記不可聲張。”
那屬下應聲得令,二人駕馬駢行向王府方向返回。
途中路過一茶樓,臨鬧市街頭, 熙攘喧囂, 他們不得不勒緊韁繩,將馬速放減,以防傷到過路百姓。
屹王單手勒韁,高坐於膘壯黑鬢馬上,挺拔威凜,他目光始終專注於前,眉眼間透出的陰鷙鋒利, 叫兩側行人紛紛垂首避目,不敢抬眼與其相視。
見狀,屹王身邊的親隨王軒自是習以為常, 他在後緊跟, 姿態高高, 隻是慢騎於市實在無聊,他目光左右環視, 無意間向斜前方覷看了一眼, 不成想,這一看還真叫他見識到了趣事, 當即不禁眉梢揚挑,笑得深意。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竟這般大膽,二樓臨窗,又非什麽絕對隱秘之所,她就敢和情郎這麽膩歪地湊身親熱,又摟又抱的白日孟浪,還真是,夠騷。
王軒武藝出眾,卻是個貪色之徒。不過他在大事上一向靠得住,先前近遼鏖戰中,他幾次舍生忘死救下蕭欽,算得至忠,故而蕭欽才肯容忍他那點粗鄙脾性,願意留他在身邊護衛。
蕭欽偏過頭,察覺到他的異樣,問道:“抻著脖子在看什麽?”
“啊……”王軒立刻尷尬回神,呲著牙抬手撓了撓頭,“回殿下,沒,沒看什麽。”
他一心虛,說話就不利索。
蕭欽眯了眯眼,覷著他,不厲顯威,“不說實話?”
王軒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將眼神往茶館二樓瞟,結果再次定睛,人卻不見,他摸了摸鼻尖,犯疑道:“哎怎麽回事,方才那窗口邊上明明站著個美人,還被人掐腰摟著親,屬下可看得真真的。”
蕭欽越聽臉色越難看,他順著王軒眼神示意的方向草草略過一眼,入目半個人影都沒有,他擰眉,開口語氣頗為不耐煩。
“什麽最誤你的事兒,不知道?身邊沒女人就活不了?”
王軒駭然,當即垂目不敢言。
蕭欽收回目光,知他這個德性改不了,緊接想到什麽,又開口。
“刈國新進歲貢,此次隨同使團一起進京的,還有不少江南溫婉美人,個個才貌出眾,嬌嫩如花,父皇恩賞,給咱們屹王府也雨露均沾地送來了兩位,其一,我賞給了閆為桉,他倒是樂得不行,連連謝恩,另外一個,我賜給了沈牧,他卻不識抬舉,拒絕了本王的好意。”
王軒認真道:“沈大人再怎麽說,目前在明麵上還是太子的臣僚,若貿然得一刈女賞賜,實在太過引人注目,這樣更不利於我們之後行事。”
“他也是這樣的說辭。”蕭欽口吻淡淡,不明意味,“但願,他真是這麽想。”
說罷,蕭欽又望向王軒一眼,當他方才生幻是太缺女人的緣故,於是慷慨道:“沈牧不要的,若本王再賜給你,嫌不嫌?”
“屬下不敢!”
蕭欽不語,目光未移。
王軒會意,再次出聲:“殿下恩賞,是臣屬之幸,隻怕無功受祿,受之有愧。”
“給你就收著,收房泄泄火,別再憑空瞎想,下次跟我出來若再這麽丟人現眼,先罰你三十軍棍。”
王軒立刻謝恩,隻是他心中依舊狐疑,方才他明明看得真切——嬌娜身段,盈盈細腰,一掌就可完全掐握過來,光個側影,映現出從腰到臀那段致命弧線,簡直一瞧便知,此女定是個勾魂尤物,可前一刻還曆曆在目的妖精模樣,轉眼窗邊就沒了人影兒,若非顧忌殿下還在,他非要弄個究竟,親自上樓搜查一遍才能罷休。
蕭欽不知其所想,此刻他隻是不願再浪費半字口舌,他收回神,駕馬提速,很快越過王軒。
見狀,王軒隻得作罷,勒握韁繩緊隨跟上。
兩人騎馬,一前一後近距離經過茶館,期間誰也沒再抬眼,留心關注二樓那扇虛掩的窗牖,於是自然錯過視野盲區內,一道倩影流轉。
與此同時,周嫵還不知自己曾與危險擦肩而過,更沒有聽到隱於喧雜街音之中的一段關己對話,她隻在確認屹王出現又走遠後,暫得心安,卻如何也不會想到,與她隔牆擦肩的那一刻,蕭欽其實正在想她。
周嫵謹慎將窗戶關上,以防再像方才那樣撞入危險眼目,引得提心吊膽。
尤其此刻她正頭疼,不明容與哥哥為何莫名其妙忽的生出醋意,聽他提起屹王,她更是無奈,兩人隻能勉強算是認識,連熟人都算不上,更沒有任何交集,這種飛醋他怎麽吃得起來。
周嫵解釋出聲,也回答他的話:“不熟,我們一點都不熟。”
見他態度未變,眼眸還是暗沉沉的,周嫵歎了口氣,隻好繼續哄。
“好好,我都交代。”
她語氣變得輕揚,其實當下這種感覺還挺奇妙,或者形容得更準確些,應該算是小小的得意,吃醋的人不舒服,但往往被吃醋的人卻難免心頭微漲,包裹暗爽。
她老實回話,“其實要說真有交集,那應該算是小時候。這是你不知道的一段皇宮辛密事,在以前,屹王殿下可沒有現在這麽風光,因他生母位分低微,並且將他生下後並撒手人寰,他從小無人庇護長大,後來被梅妃娘娘接來身邊養著,外麵的人一開始都以為他將要過好日子了,可誰成想,梅妃娘娘此舉隻為泄憤,她一直苦於膝下無子,容忍不得陪她進宮的丫頭爬上龍床,率先誕子,可斯人已逝,她這口氣隻能出在年紀尚小的屹王殿下身上。”
“也是湊巧。有一陣子太後娘娘閑來尋趣,召了很多京城貴女進宮學練冰嬉,給她表演解悶兒,當時我與素素也在被選之列,於是那半個月的時間裏,我們被選中的大多數人都住在宮裏。後麵開始訓練,我們也慢慢發現,冰上溜滑著實有趣,整個過程一點也沒有先前想象的那般辛苦,我們每日樂得盡興,引得公主和皇子們後來也紛紛申請加入,太後應允,叫適齡的皇子皇孫全部參與,場麵一度非常熱鬧,其中就有屹王。”
周嫵開口講述時,模樣很是認真,甚至邊說邊作思量模樣,仿佛在回憶確認細節,很是嚴謹。
容與有些想笑,本想催促她快些講到重點的話也因此而卡在喉頭,聽她這樣喋喋不休的,其實也別有一番意趣,容與盯著她,越看越覺她認真的樣子可愛。
還能生什麽氣,原本也舍不得。
周嫵不覺有異,繼續認真講自己的童年事,“雖然大家都年紀相仿,可男孩子的力氣總歸更大些,我們和他們耗不住精力,於是往往隻練半場便都疲勞退下,後麵就都是他們男孩子的主場。有一次,素素溜滑結束後發現,她竟不小心將母親留給她的簪子甩弄丟,那是遺物,她當即急得不行,將要哭,我便主動提出要留下陪她一起在冰湖附近尋找。”
“其他女孩都走了,隻剩我們兩個彎腰於矮叢裏繼續尋物,等到終於找到,我們原路折回,卻發現屹王殿下在冰麵上正被忠勤伯府世子故意撞倒,緊接又有一群聽命於世子的紈絝公子,群起而圍,將屹王殿下桎梏冰麵,冰鞋鋒利,我親眼看到,世子裴付竟想用鞋履鋒刃去踩屹王殿下的手指……”
她戛然一頓,喘了口氣,一下連說這麽多話,嗓子不由發幹發緊。
容與適時給她遞過茶盞,其實聽到這裏,他已經大概可以猜出後麵發生了什麽,可他還是十分捧場地問道:“嗯,後麵呢?”
周嫵清咳了一聲,清清嗓,繼續:“素素自是嚇得不輕,肩膀都抖了,我當時也很害怕。可不知為何,我心裏就是莫名其妙生了勇氣,我將素素一人留下,而後硬著頭皮獨身衝了出去,對著那群為惡之人逞強說,若他們膽敢在此傷人,我便會向太後娘娘告狀,絕不輕饒了他們。說來諷刺,這些簪纓世家子,憑著世子是梅妃娘娘家侄,便膽大包天以下犯上,欺辱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卻不敢對我一個丞相府千金出口惡言,欺軟怕硬,狐假虎威,形容貼切。”
“因為我這話,聚眾的人很快散了,有的人被敗了興致,有的人差點失去了手指,我也知曉那是是非之地,不宜多留,隻是即將離開時,我最後看了屹王殿下一眼。這麽多年來,他那個叫人駭然的眼神我一直記得格外清晰——雙目無神,無聚,隻放空盯著冰麵,更無言,他眼底之寒絕非一日,仿佛整個冰湖都墜陷在他眼裏……”
容與罕見問了一句:“他沒有對你說什麽嗎?”
周嫵歎氣搖頭,“沒,而且他看都沒有看我。時至今日,我依舊不能確認,他究竟是把我當做解圍的好心人,還是覺得我是多管閑事,並且見過他曾經的狼狽一麵,於是連帶的對我也心感厭煩。”
周嫵怕的就是後者。
屹王殿下可不僅僅隻是權貴,他還是未來天子,大燕國的最高集權者。
先前的落魄,如今的尊貴,變化之巨,叫人不禁詫然嘖舌。
容與目光收斂,看著周嫵,神色明顯認真幾分,他說:“或許是我的錯覺。”
周嫵不解:“什麽?”
容與口氣探究:“聽你方才的語氣,他不感謝你,你似乎有些……惋惜?”
可不是惋惜嘛,未來皇帝,天大的麵子,倘若他真能記得感恩,自己也不用再這麽提心吊膽,步步如履薄冰。
思及此,周嫵哼了聲,嘴上出口氣,“恩人就在這,他回京後也不來表示表示,一點誠意也不講,真是不知感恩!”
“表示?”容與無語嗤笑,沉幽啟齒,“男女之間,既有恩情,倒沒什麽比以身相許更能顯誠的了。”
“……”
聞言,周嫵怔然愣住,還沒反應過來,人就被他忽的箍緊腰窩,掙也掙不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