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山上的夜風是涼的。
浸在熱湯泉裏的身體被涓涓暖流衝刷滋潤著, 叫人並不覺靜秋生寒的凜意。
周嫵覺得奇妙,心想,或許自己方才在席間多飲下的梅子酒後勁十足, 如若不然,為何她此刻會覺輕飄飄得舒愜,並不似往常一般容納艱難。
被拋起, 又驟降。
她無力扶撐他肩臂。
湯池四周環圍著的成坡度的壁沿,此刻已被兩人激濺起的水花淋濕成片,甚至一並殃及到後麵矮叢下蔭庇生長的綠草。
月色下, 映襯出一星點亮閃, 仔細看,原來是一小滴泉水銜掛葉草尖端,將墜未墜。
墜下,
他才出。
容與背靠石壁輕籲氣,周嫵軟身枕他懷裏,水霧繚繞中,他們十指緊扣著。
“在想什麽?”容與啞聲。
周嫵目光朝上, 望著遙遙天幕,星河燦明,她輕啟齒:“想星星, 想月亮, 想那些伸手摸不著, 越看越神秘的東西……”
容與偏過眼看她,周嫵同時收回視線, 轉移向他。
又繼續:“還有, 想你。”
容與一手摟著她,就用另外一隻手捏了捏她臉頰, 彎唇勾起淺笑,帶著點不羈的痞意。
“方才那麽久,沒想夠?”
周嫵氣悶,伸手抓撓他,“能不能好好說話……”
“剛才隻幹,沒顧得說,現在想說。”容與麵不改色地逗著她。
周嫵瞬間臉頰紅透,氣得撩水,直往他臉上揚潑招呼。
容與哪是吃虧的主,伸手往臉上一抹,立刻朝她報複回來,兩人很快鬧作一團,若不是容與後來讓著,她哪討得了半分的便宜。
最後,到底是容與認輸,他笑容縱容,發冠裏外都濕透,但卻並不顯得多狼狽,額前發絲沾濕,叫他那雙深眸更明,更亮,顯得尤為地有少年氣。
周嫵看著他,停了手。
容與怕她耍詐偷襲,單手束了她手腕,“好了,對戰結束。這湯泉點滴都金貴,而且此池是新築首開放,效果最佳,我們物盡其用就是,不該再玩耍浪費。”
聞此言,周嫵後知後覺,這才終於反應過來什麽。
她默了默,伸手捧起一把泉水,挨湊到鼻尖低首細細聞嗅,之後喃喃語,“不知道這湯泉裏加的,究竟是哪幾位草藥,竟無色無味還能生出奇效。”
容與笑:“奇效?”
也對,畢竟她才是真正的受益者。
即便方才已經親眼目睹過她酮體恣意舒展時的美麗模樣,但他依舊想聽她親口說。
“有多奇?”他撫過她耳後的敏感位置,再問。
周嫵霎時窘迫難當,忙鬆手將手裏的泉水放流,如何也不肯回答。
容與作罷,不再迫,接著將人摟腰抬高,往懷裏緊了緊。
兩人靜了陣,期間,周嫵想到什麽,率先開了口:“明日,你別再引兄長多飲了,他平日極少沾酒。”
容與卻回:“我是故意為之。”
周嫵詫然:“為何?”
“今晚,他勢必貪枕,所以明日我們多半不會啟程回返,應會在山莊上多留一日,如此,也算多拖上了一天。”
周嫵這次明白了些,她點點頭,“如此也好。隻是這次回去,我們便沒有理由繼續在隨州多待下去了,離開後,不知兄長所行所為,我心裏依舊有些放心不下。”
容與安撫勸道:“皇帝給的時間畢竟有限,說不定我們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要被動啟程回京了。”
京城,旋渦之源。
但卻好過現在蟄伏暗鬼的隨州城。
周嫵雙目放空向遠,露出愁悒,輕聲:“京城的風雨,眼看馬上要起了。”
容與將人護摟在懷,給她倚靠,“但雨後,一定會迎來天晴。”
……
京城,屹王府。
一月久,蕭欽終於養好傷勢,期間,玉蓮樓每隔三日便會來信匯稟周嫵情況,最新的來信言說,周小姐除去心情鬱鬱,思家倍切,其餘狀況安好,君勿掛念。
看到信尾,蕭欽斂眸,將信紙合疊,收放入匣。
到今日止,匣內正好已存下十封。
他心中自是想著補償,當初劫攔婚車,也是別無辦法,若非情況緊急,他又怎會舍得將阿嫵交給閆為桉,困囿於玉蓮樓。
眼下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將成大事之際,他不能分心,更不能因小失大,隻待事成後,他一定風風光光,張鼓鑼鳴地將阿嫵迎回京城,再將皇宮最奢之地——梅妃的翊苓宮,分封阿嫵居住,正宮之位,黃腸題奏,他勢必竭盡全力,盡己所及,以彌補阿嫵眼下被束自由的委屈。
到那時,舊有婚約又如何?何人敢閑言碎語王主之事?
他沒有**平青淮山,容與該是要跪地慶幸,婚儀未成,他沒能沾碰到他碰不起的人。
沈牧也在房內,適時出聲:“殿下,閆為桉另有傳話,說青淮山幾次傳信入京,都被他暗中攔截下,丞相府日前還並不知情。隻是微臣擔憂,若青淮山久尋小姐未果,或許容氏的人會親自進京稟明詳情,到時周老丞相一旦出麵,事情將變得棘手。”
聞言,蕭欽麵容並未顯出愁慮,他隻語氣淡淡,並無起伏地回說:“隻需少許時日,待賀築那邊事成,周崇禮一旦身攜物證返京稟聖,東宮受牽,周家的仕運即末,本王又有何患。”
聽出蕭欽的言下之意,不隻東宮及忠勤伯府,周家他亦不打算放過。
隻是……
沈牧幾分猶豫,最後到底硬著頭皮,勸言出口:“殿下,如今大業將成,此趨已勢不可擋,太子受疑即是,但周家並非殿下登位路上不可挪移之艱阻,何故一定要解權鏟除?真若如此行事,隻怕周小姐她……”
沈牧心知肚明,這話,他不能再繼續往下多說。
可即便這樣點到為止,及時止口,蕭欽依舊麵顯不悅,他眼神透涼地朝他冽冽掃過,“沈卿此言,究竟是在為本王謀計,還是為了周家小姐?”
沈牧環身一僵,當即跪地,伏身鏗鏘言表忠心:“微臣所有皆為殿下所賜,不敢事不關己,處處因避嫌而不進諫忠言!”
蕭欽抬手,輕揉眉心,麵上不見表情。
屋內氣氛愈發微妙,沈牧在下一動不能動,因腿傷舊疾,他跪地太久,膝蓋漸漸隱痛煎熬。
半響,蕭欽慵散靠坐高位,睨著眼神,嗤笑出聲:“避嫌?你倒說說,有何嫌要避?”
沈牧心驚肉跳,哪裏敢回。
蕭欽開口:“當初第一次見你,隻一眼,本王便覺你這副眉眼著實性相見親切,不可否,你是有幾分相似於本王,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文弱縐縐的樣子很順本王眼緣。大概你不知道,昔日宮宴會筵,王公攜眷齊聚,我總會在殿中偏角遠遠注視著阿嫵,看她是那麽眾星捧月,皎皎美好,不過一般的權貴男子都難以和她親近交談,她兄長在旁一直護她很好,我看得出,她亦很黏他兄長……當時,周崇禮那副文俊清風的疏朗模樣,是本王最渴望成為的,而看到你時,本王對自己開始有了全新的想象……”
憶往昔時,蕭欽神容帶著絲絲鬱色,音調也偏冷沉。
他盯看著沈牧緊張微顫的肩頭,平靜繼續語:“後來,邊境軍事告急,本王臨危受命被父皇派去遼域塞北,這一走,注定期年無法返京,可有些執念想得到的東西,卻無法輕易舍棄,於是,本王想到了你。你已有這副相似皮囊,本王在後推助,不惜花費心血逐步將你打造成如周崇禮一般的高雅君子,而你同樣不負眾望,高榜得中,受印官徽,再無昔日落魄狼狽之態。並且,你成功站到了阿嫵身側,做成了本王做夢都想做的事。”
同她並肩,同她話語,可望不可及。
蕭欽自嘲搖搖頭。
聽出殿下此話意味,沈牧急忙表態:“屬下所行,一切皆聽任於殿下指令,並未敢有絲毫徇私逾越之處,屬下更知,自己不過為一傀儡,存在意義隻在皮囊,隻在為叫周嫵小姐對這張臉惻隱動情,以期她能忘記少年時便有的顫身婚約,如此,屬下又豈敢妄想能夠擁月?殿下不信自可詳查!”
“你慌什麽?如今還留著你性命,本王自未懷疑你的忠心,隻是……”
蕭欽刻意言語一頓,眼皮微掀,偏狹的眸子引人不寒而栗,“隻是,在一個環境待久了,難免會覺迷失,本王幾言提醒也是為了你好,你的任務已結束,盡管完成得不盡人意,但念你沒有功勞亦有苦勞的份上,本王不陟不罰,你不必再為前事糾結,及時抽身最好,懂嗎?”
“是!”
“還有……”
沈牧抬眼仰視。
蕭欽從座位上起身,下了階,朝他幾步走近,將人扶起,“沈卿,你開始時問我,為何堅持要對周家,對周崇禮毫不留情地陷害下手,本王其實可以回答你。”
沈牧複又將頭垂低,此刻隻能噤聲。
蕭欽啟唇繼續,眉目間浮出將成帝王的涼薄之色:“因為我要她,身邊無所依,無所靠,除了我,這世上再無人能給她庇護。”
沈牧詫然,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出聲:“可是周家有難,其父兄又遭貶謫驅遠,她定然會難抑傷愴,悲痛欲絕,還望殿下三思……”
蕭欽聞之無動於衷,麵上顯出的溫青笑意帶著瘋執的侵占欲。
他隻輕描淡寫道:“是嘛,可她傷心時,身邊隻有本王,她隻會倒在本王懷裏喛哭,這樣,又有什麽不好?”
沈牧咬咬牙,垂首,隔絕其視線,才敢蹙擰起眉。
他心頭何止翻湧。
說是假戲真做也好,未能及時出戲也罷,他可以眼見阿嫵另嫁旁人,容與,蕭欽,不管最後是誰,於他而言都並無區差,那本就不是他能擁有的天上明月,再想,便是奢求妄念,他怎會看不清自己。
然而蕭欽所行,愈發偏離他起初所想,為了能徹底擁有,便不惜摧毀她嗎?
他做不到。
但……與蕭欽相比,他此刻的力量又何其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