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觀棋不語(5)

秋露掌心膝蓋磕地,倒吸口涼氣瞪著腳下的木樁,不明白又寬又亮的商場走道裏怎麽會有這種奇怪的東西。

像是老天想要安撫她受驚的小心靈,一抬頭,想念一天的人憑空出現在四五米外,得來全不費功夫。

“找到你了。”她笑容綻開小跑向他,卻發現某人臉色稍沉,用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眼神無聲打量她。

秋露在腦海裏飛速回憶今天,除了不吃早餐以外,其他搗蛋的事他都不會介意,於是悄聲問他:“怎麽啦,是不能抱嗎?”

謝觀棋緊皺的眉心仍未鬆緩,嚴肅看她:“沒事?”

她睫下的眼無辜睜大,像在問他什麽事。

僵持兩秒,最終還是敗給她的虎頭虎腦,他握住那隻纖細的手臂低頭看:“摔到哪兒了?疼不疼?”

沒摔的人看上去比摔倒的人還難受,秋露很淺地牽動唇角,搖頭說:“不疼,就被絆了一下。”

謝觀棋認真地與她對視,不笑。倘若他不問,亦或是他沒看見這一幕,她是不是又準備像無事發生一樣,對親近的人報喜不報憂。

從前就是這樣。

“我覺得平地摔跤蠻丟人的,要不咱們就當沒看見?”秋露手掌側麵擋唇,最後幾個字用氣音在問,“你是不是又想哭了?”

他靜了一瞬:“摔跤的人都不哭,我哭什麽?”

“我懂你嘛。”她抿唇笑,眼底顯露得逞似的小驕傲,身體斜倒他胸前,“你別哭,我不疼。”

謝觀棋眼底一閃而過什麽,伸手想擁住她,臂彎裏溜過一陣風,她擦肩繞到他背後,幹笑兩聲:“白焰,你也過來啦。”

白焰和他身旁的鴨舌帽男生正低頭看手機,聞聲怔怔抬頭:“哦,秋露啊,還沒找到你老公?嗯……謝總監?你們在幹嘛?”

狹路相逢當然要先發製人,秋露自然地指著後方:“我剛才遇到謝總監就聊了兩句,他在等人。”

白焰露出迷弟笑容:“謝總監,好巧啊,在這裏遇到你。”

謝觀棋頷首示意,走過秋露身旁時兩人衣袖微微摩擦,她像一朝回到十七歲和他在晚風裏牽手的那天,曖昧悸動最難藏,渾身上下都是破綻,還好白焰是根木頭。

……

半分鍾後,互相告別。

“他上去了。”秋露從電梯一頭小跑衝刺,笑吟吟地在謝觀棋麵前一米處刹車,“我們走吧?”

“嗯。”

她落後半步,手悄悄伸出正要觸碰到他指尖,那隻手有意勝無意,突然抄進口袋隻留空氣。

秋露不滿意清心寡欲的約會,瞅他側臉問:“為什麽不牽手?”

“你同事就在商場裏,說不定下一秒又會碰見。”

看樣子還在為“地下夫妻”沒有名分的事吃味。

她追上同他並肩:“他剛才說了要去看電影,兩個小時內肯定碰不到。”

他說:“謝總監還要等人。”

她回:“我就是謝總監在等的人。”

那張隻看前路不看她的臉上明明掛著笑,秋露腹誹他口是心非,搬出殺手鐧:“怎麽辦?膝蓋好像有點痛。”

這招百試百靈,前方的人回頭望來,她彎腰揉膝蓋,愁容滿麵掀起眼,可憐兮兮地等他靠近。

“剛才你不是說不疼?”

“我隻記得我說了想你。”

謝觀棋果然往回走,她裝作疼到腳底不穩撲他身上,額頭忽地被他曲指輕碰。

秋露:“剛才是腿痛,現在是頭——”他即刻朝前一邁握她後頸壓在胸前,外套上的鬆木清香在鼻尖撞開,那些打算用來鬧他的小計謀煙消雲散,她毫無原則地彎眸抱住他。

“痛就對了。”某人低聲喃喃,“憑什麽隻有我一個人痛。”

……

謝總監等來了約會的人,小妻子也找到了丈夫。

秋露左手被謝觀棋牽握,右手拿著泡芙咬一口。

“今天是香香老公。”

“嗯?”

“不過一會兒我們吃完螺螄鴨腳煲,可能就不是了。”

“你在說什麽?”

“我在說,老公,今晚幫我吹吹膝蓋唄,這樣就不痛啦。”

“好的,今晚捶捶你。”

“是吹,吹氣球的吹!”

“是捶,捶小豬的捶。”

***

商場附近有一座小公園,兩人散步途徑裏麵舊的滑輪場,如今已是廣場舞愛好者的聚集地。秋露被熱鬧的氛圍吸引,拉著謝觀棋加入隊伍後排,胡亂跟跳。

他跳不起來,卻沒鬆開她的手,隻是無奈地看她玩耍:“這回膝蓋不疼了?”

白蒙蒙的路燈在滑輪場外圍,場內光線極暗,外圈的台階上分散坐著路人,他們或是注視場內跳舞,或是交頭聊天,夜晚的一切在徐徐的秋風和回**的音樂裏顯得那麽舒適又自由。

漆黑的小世界裏,除了同行的人,誰也不認識誰,秋露一個旋轉撲進謝觀棋懷裏,戳他胸口說:“反正每晚你都會握我的膝蓋,順便吹吹也不過分吧?”

“我什麽時候握你的膝蓋?”他笑,一半聲音淹沒在樂潮裏。

“還裝?你握得可開心了。”

謝觀棋俯身近她臉頰旁:“握的不是你的腿彎?”

秋露臉一熱,另隻手握拳想捶他一記,他掌心包住她的拳,順勢捉她手臂繞到腰後。場內一曲終了,舒緩的下一曲回**上空,是九十年代的那首《同桌的你》。

明天你是否會想起

昨天你寫的日記

明天你是否還惦記

曾經最愛哭的你

場上變成雙人舞,大抵是這首歌勾起過往回憶,還有一些人從看台上下來,或男或女,手牽手加入。

秋露側臉貼謝觀棋胸口,兩人在晚風裏互相摟抱著彼此,伴隨著悠揚的歌聲,在毫不起眼的人群一角慢慢晃著腳步。

她輕聲道:“雖然我入職創匯隻有五個月,但我挺喜歡這裏的,沒有複雜的人事關係,也沒有多餘的瑣碎雜事。”

“嗯,我知道。”他希望她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我不是老板,可能無法和他感同身受。看他的合作屢屢碰壁,熟人介紹的項目也因為大環境擱置了不少,但礙於人情也沒辦法說什麽。”秋露惆悵地說,“他頭頂那幾根毛,真是越來越少了。”

謝觀棋右手摸了摸她的臉:“才來五個月,聽上去倒像工作了五年。”

秋露抓握住那隻手,在他懷裏仰頭:“所以我才不想在付費短劇項目敲定之前,把我們之間的關係告訴老板,我怕他覺得這裏麵有不公平的成分在,心裏會過意不去。”

“人情債最難還,不過我沒有這麽大的權力。”謝觀棋說,“參與項目競爭的工作室不止創匯,所有方案需要公司高層討論後投票表決,我們會選擇綜合實力最匹配的工作室簽約合作。”

秋露點頭:“我明白。”

謝觀棋微微笑著,瞳仁在月色裏格外亮:“既然你喜歡創匯,就該對你的老板有信心,雖然他常年單打獨鬥,但積累的作品成績顯著,人家的大學畢設在百度百科還能搜到。”

從以前就是這樣,秋露喜歡和謝觀棋聊天的感覺,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家庭或是生活,她總能在交互的對話裏得到來自他的鼓勵、指引、教導……兩個不同靈魂之間思想的碰撞,讓她為之沉迷、淪陷,有了身心的歸屬。

“眼巴巴地盯著我,又想提什麽要求?”謝觀棋雙手捧住她的臉,朝中間輕輕一擠,“其他事都隨你,隻要別在我工作的時候搗亂,我就謝天謝地。”

秋露被他擠得嘴巴嘟起,話語含糊地說:“其實,我好想讓大家知道你是我的老公。”

他稍頓幾秒,各種情感匯聚心頭,雙臂收緊把她抱在胸前,唇碰了碰她的發頂,低聲說:“是我比較想。”

“你放心,寫字樓裏沒有瞞著你的人。”她的語氣突然愉悅起來,“你是我最愛的老公。”

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誰安慰愛哭的你

誰把你的長發盤起

誰給你做的嫁衣

秋露也跟著小聲哼唱起來,想起什麽又開始笑:“沒有我,誰安慰愛哭的謝觀棋呢?”

抱著她的人沒有回應,像是沒聽見這句話。

歌曲進入最後的**,場上竟傳來合唱聲:“那時的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

謝觀棋始終沉默著。

今天在商場裏,點開她的微信前,玻璃幕牆折射晚霞的一道光,避光抬頭的那一瞬間就看見她摔倒的畫麵。那一刻後背傳來陌生又熟悉的刺痛感,像回到大二那年暑假。

得知她和朋友爬山時摔傷了腿,他直接從兼職的地方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趕,跑進診室時,窗外的陽光刺進他眼底,奔跑的灼熱感讓他的後背持續發燙,伴隨著電流刺痛的感覺。

休息**的女孩看見他來時,立刻笑著對醫生說:“我家屬來了。”

“你是她哥哥嗎?”醫生問道。

秋露見他胸口起伏喘氣,始終盯著自己不說話,便替他回答:“他是我男朋友。”

醫生了然,對眼前的高個男孩子說:“去窗口繳費可以用醫保,然後拿憑條到二樓藥房取藥。”

謝觀棋啞聲開口:“她怎麽樣?”

“膝蓋小腿破皮出血,半個小時後拿片,如果骨頭沒問題就行,之後定期換藥。”

早上幾番叮囑送她出門,下午就摔得一腿傷進了醫院,偏偏她楚楚可憐仰頭望他,嘟噥著要抱時,那些說教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抱了也嫌不夠,身子一個勁往上抬,咬唇悄聲說:“親一下唄。”

“這是醫院。”謝觀棋掌心按住她額頭。

“這裏是休息室,沒人。”秋露抓住他的手晃了晃,摔跤的人沒有哭臉隻有笑,“親我一下,說不定就不痛了。”

她膝蓋腿上有傷站不起來,他製伏她輕而易舉。兩人一站一坐,謝觀棋把秋露圈在懷裏,有片刻失神。

他在那一瞬間想起從前,他的父母也曾像現在這樣,一個想親一個故意不讓,在家裏親密打鬧,七八歲時的他圍觀這樣的畫麵還會起哄,然後三個人笑著抱在一起。

可後來,他們都不在了。

“謝觀棋,”秋露的笑漸漸斂去,輕聲開口,“你怎麽哭了?”

他垂眸凝視她的眼神,安靜而悵然,她伸手觸碰他的臉,指尖濕潤。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落淚,他說不出理由,因此沒辦法給她任何回應。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卻有一種比笑更穿透人心力量,在她身上蓬勃蔓延,渡及他身。

她說:“你別哭,我不疼。”

曾經的他擁有著令人豔羨的原生家庭,一場意外卻奪走了最愛他和他最愛的兩個人,所以,他恐懼一切擁有後會失去的愛。

可後來,一個女孩闖進他的生命,她朝他伸出手,她擁抱住他,對他說:“無論多痛苦,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她的喜怒哀樂,他感同身受,這是一種奇妙的,朦朧中透著悲傷的感覺。也許喜歡的本質是歡愉,但愛就是悲傷的。他的一顆心已經裝不完對她的喜歡,無處可依的情感就像這些年靈魂遊**無家可歸的他,他好像愛上了她。

他愛她。

……

“謝觀棋!”

一隻手在他麵前搖晃,秋露左右歪頭瞅他:“你好奇怪,靈魂出竅了嗎?”

他靜了會,撫摸她的臉低聲問:“你剛才在說什麽?”

“我說,還好我們沒有各奔東西。”她用食指戳他胸口,發出今夜第一次婚內指責,“你到底在想什麽,都不認真聽我說話。”

“在想你。”想你一個人。謝觀棋掌心握她後頸,側臉挨著她的額頭慢慢滑下,碰了下她的臉頰。

秋露喉嚨裏溢出滿足的笑,用商討的口吻說:“那明天我可不可以睡到自然醒呀?”

“吃了早餐再繼續睡。”

“除非你明早去萬香苑買我喜歡的玫瑰湯包!”

“好,我去買。”

“……”她隻是隨口一說,畢竟買玫瑰湯包要晨起霧蒙蒙就去排隊,他怎麽輕輕鬆鬆就答應了?

謝觀棋:“要是小妻子起不來,丈夫就在臥室裏對她做那樣的事。”

“我、我突然不想吃了,還能收回嗎?”

“不能,我想幫你買。”他牽著她的手,“回家了,幫你吹膝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