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觀棋不語(10)
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麵還有潮濕未幹的水跡,晨風刺骨。
秋引嵐目睹這驚撼的一幕,匆忙跟著下車,掏出手機開始撥電話。
秋露至今記得謝觀棋當年的神情,十五六歲的少年,身如青鬆目如玉,可那根支撐他站在這個世界、人群前的弦就要斷了,他的身體和目光變得搖搖欲墜。
他定在她麵前,眼眸垂得很低,似夢似醒地喃喃:“明天已經到了,我沒見到你。”
她睜大眼睛,沒問他秋風蕭索裏的奇怪舉動,而是急忙解釋當下情況:“謝觀棋,我外婆的忌日要到了,我和靚靚準備回鄉下幫她掃掃墳,拔拔草,給她送點好吃的。本來想問你要不要跟我去鄉下玩,外婆家後麵有一大片桂花樹,香味能飄到窗邊哦。可是你這幾天病得有點嚴重,謝叔叔說讓你在家休息,昨天你發高燒一直在睡覺,今天我們走得早,就沒來得及跟你說……”
風吹動地上枯黃的落葉,刮出清脆的摩擦聲,慢慢滾過他們腳邊,毫無目的地自由來去。
她又說:“我們周日下午就會回家啦。”
他的額發淩亂地蓋在眉上,高燒中的雙眸,朦朧、發燙,眼眶邊沿紅得像被火燒過。她在無言的寂靜中消化這十幾分鍾的一舉一動,有個念頭從腦海裏冒出來。
他需要她。
秋露認真凝視他的臉,心跳砰砰地朝前挪一小步,他的肩背已經慢慢彎下,雙臂無力垂著,額頭抵靠她肩窩,不動了。
滾燙的觸感從肩膀蔓上臉頰,她望著出租車揚長而去,秋引嵐拿著手機走過來,免提裏有謝章焦急的聲音:“觀棋,秋阿姨帶露露是回鄉下給外婆掃墓,不是要離開豐城,你連話都沒聽完直接衝出去多危險啊!而且上次不是說了嗎,在露露大學畢業之前,她都不會跟著媽媽出國。不許亂跑了啊,她們這周不回去了,下周才回……”
這些話撞得秋露喉頭一窒,原來他的孤注一擲,這般沉痛傷心,是以為兩人要永遠分別了。可他們有約定,她不會食言。
“沒事的。”秋引嵐輕拍謝觀棋的肩膀,就像母親在看自己的孩子,難掩心疼憐惜。
或許對眼前這個男孩而言,離別是生命裏最痛苦的事。她將空間還給這兩個相伴多年的孩子,慢慢走到樹下,時不時回頭看他們一眼。
風在吹,樹在晃,晨練的路人好奇張望,秋露不知道此時的謝觀棋是在沉思還是沉睡,他不動,她也不想驚擾他,就這樣望著天邊一道青光破出灰色的裂縫,她後知後覺謝觀棋像一種糖,融在舌尖上先苦後甜,她在他身上嗅到這種氣息。
“謝觀棋。”秋露的雙手漸漸抬起,情不自禁地擁住他,這是她第一次抱他,“我們說好的嘛,以後考同一個城市的大學,還能一起回家,我不會跟靚靚出國。”
他的呼吸緩而重地壓她肩頭。
她話鋒一轉,想說點開心的事:“如果你的病好了,下個周末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鄉下玩?”
光不再藏於雲層,天色漸亮,秋露悄悄回頭,正巧撞上秋引嵐的目光,心頭一顫,近他耳畔小聲說:“其實外婆的忌日是下周,我跟靚靚說這周回去,因為下周我們不是約好月考結束後去逛書市嘛。”
見他不說話,她不確定地問:“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終於開口,嗓音像被濃煙熏過,比剛才更啞更沉。
“記得就好。”她彎彎眼,像哄孩子一樣拍他後背,笨拙中透著可愛,“那我們一起回去哦,這樣我就不用打電話問你數學題了,你可以直接教我。我帶你去後山坡玩,以前我在那棵枇杷樹下挖了個洞,埋了我的秘密寶貝,你肯定猜不到是什麽……”
身體恢複知覺,感受到了冷,被她抱著,心口也團著熱意。
他想起身,卻不知如何麵對那雙澄澈的眼睛,在她絮絮叨叨的聲音裏,慢慢闔眸。
倉皇,滑稽,悲傷又寒冷的清晨,他在長久的沉默裏無法回避地承認,他需要她。
就像花木需要土壤,遊魚需要水流,幼鳥需要巢穴。謝觀棋需要秋露,如同大自然中不可違背、逆者消亡的規律。
16歲,少年心事的年紀,他有了一個很喜歡的人。
就像來自生命的本能。
***
“在想什麽,怎麽不說話?”謝觀棋虎口抵她下頜,手指捏擠她的臉,上下左右微微晃動,“剛才到底去哪兒了?”
她像個毛茸茸的玩具,乖銥誮巧地任他擺弄,無論小腦袋被他轉往何處,大眼睛裏隻裝有他。他微笑道:“又想萌混過關?”
“我很可愛吧?”秋露眨下眼,一本正經地說,“剛才可愛的我迷路了,不過我聽見你的心在呼喚我,我就找到你了。”
她知道他說的是“萌混”,而不是“蒙混”,夜夜同床共枕,夫妻恩愛,他就吃這套。
他們站在邊緣一角,人潮和目光不及此地,她在訴說剛才的一麵之緣,他就安靜聽著、看著,出神又專注的模樣。
“懷孕”二字讓他眼底積聚笑意,左手撫上她的臉,溫柔地將碎發帶至耳後:“你怎麽不告訴她,肚子裏裝的是剁椒魚頭?”
“她超自信,我也不忍心說。”秋露窘道,“況且我是個可愛的女孩子,讓我當眾揭穿自己吃成這樣,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是很可愛,他完全沒辦法對她說“不”,見她側頭看窗,仰頭看燈,最後發愁地瞪他:“在你身邊我太放鬆了,壓根沒注意,你看到了也不提醒我,都怪你。”
“有什麽好提醒的,你是個可愛的女孩。”謝觀棋借用她的話,“小肚子也是可愛的一部分。”
……
回程路上,窗外風景如舊,她對紅塵煙火提不起勁,愛意滿滿的眼神也沒留給他,安靜地發怔。謝觀棋分心想她,嚐試走進她心裏:“還在因為剛才的事不高興?”
她不吭聲,他再道:“下次別吃這麽撐,小肚子不就沒有了?”
副駕駛座上的人悶悶歎氣:“你不懂。”
他覺得不是問題:“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的心事,我或許能懂。”
秋露搖頭,無精打采好似另藏心事。
“我想知道。”
“好吧。”夫妻之間要坦誠相待,她說,“上床的時候我告訴你。”
謝觀棋沉吟,很有領悟精神地點頭:“回去就上。”
這句話灼她的臉,寂靜一霎,秋露以證清白:“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卻道:“我的意思是,我想你。”
心裏那隻小鹿不安分地待在它的圈裏,跳著,晃著,撞她心牆。秋露慢悠悠地側身,眼底又湧出他想看的東西:“今晚沒有工作了吧?”
“不工作,都陪你。”謝觀棋笑道。
哄她開心的成就感永遠能填補他的心。
……
粉色泡泡汩汩冒出,一直持續到回家洗漱完畢。謝觀棋好奇臥室裏的寂靜,往常他在浴室洗澡,她總會過來撒嬌催他,今天卻沒有。
又開始惆悵了?
他的目光一路尋她,發現她安安靜靜地待房間裏,側身躺在淺藍色軟被上,純白棉質睡裙柔軟貼膚,像一朵蓬鬆的雲。
謝觀棋繞過床尾瞧她,那雙盯著某處發怔的眼驟然一亮:“快來,睡在我身邊。”
他剛坐穩,兩隻小手按他肩上,力度不足以使他倒下,是心甘情願受她掌控。壁燈的光將兩人困在這方寸之間,他望著上方,那雙映有燈影,也藏有他的眼。
她是主導,他便用愛將她托起,現下的她不僅想撲倒他,還想做別的事。
“哎,謝觀棋。”秋露用食指描繪他的麵容輪廓,輕聲詢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看來是想追憶似水年華。
謝觀棋微微笑著,她的黑發從他指尖溜走,再從她肩頭滑下,癢而刺的感覺蔓延到心髒。他說:“你不是知道嗎?”
她推斷:“你高二跟我告白,那肯定是高二之前就喜歡我了。”
“我們是兩情相悅吧。”
“是你先告白的,別以為把我搞到手了就能賴賬。”秋露低低地哼了聲,手指戳他臉頰,再到嘴唇,被他警告似地咬住。
她頓時抖肩笑了,回勾的小腿晃啊晃,一副就吃這招的模樣:“我越想越後悔,如果你高二之前就跟我告白,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爭取和你同班。”
“你還真敢說。”他偏過身子一壓,食指點她鼻尖笑道,“是不是想小學就在一起?我告訴你,不可以。”
秋露的笑隔雲霧,漸漸變得朦朧、安靜,望著他,認真地說:“謝觀棋,我就想早點愛你。”
他的心像被什麽戳了下,她又說:“一想到我們已經結婚了,可以永遠在一起,我就好開心。”
馨香的發拂過他耳邊,她勾住他的脖子支起身,臉頰碰他,承諾道:“我想陪你久一點,以後我會乖乖起床吃早餐,讓自己健健康康的。”
二人的影子投到牆上,忽高忽低,似黃昏水墨圖。
謝觀棋的臉挨上去,溫熱的觸感落她嘴唇,親著,咬著,像把時間在唇上無限延長,又像乘著小舟晃**在翻浪的海上,搖搖欲墜就快跌下去。
“我不相信。”他低聲說著,垂眸看臂彎裏的小妻子,“要是沒起來怎麽辦?”
這句話好似撬動了她的機關:“那就罰我去書房當你的小侍童,幫你捏肩捶背,端茶遞水。”
這不是正合她意?可以來書房搗蛋禍害再撲倒他。
他抱著她笑,昏黃燈影裏,她舒適地窩在他懷裏撒嬌:“好嘛,好不好?”
“我是不是著了你的道?”
“我對你隻用心,不用道。”
“好什麽?好事全讓你占了。”謝觀棋享受著她又笑又鬧的親吻,末了微歎一聲,“不過我怎麽就這麽開心。”
屋外飄起夜雨,淅淅瀝瀝的聲音敲打窗台,水意彌漫,秋色愈濃。
“下周開始,就是謝總監和小編劇了。”他眸色漸深,與她親密地咬耳朵,“晚上不可以再禍害我。”
她哀吟一聲,瞬間化身饑餓的小灰狼,撲倒眼前肥美的大綿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