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觀棋不語(1)

真心話就是你

文/幾玉

2022.11.7

三十分鍾前,秋露的“遇難”信息一發出,置頂對話框立刻彈出回複:有沒有受傷?發位置給我。

她把前因後果說清楚,敲下的字裏透著工作被搞砸的惆悵:我好蠢。

他回:是啊,沒受傷就好。

乍一看像在各說各話,但朝夕相處多年,秋露知道這句話裏,是他無可奈何後鬆了口氣。

下車後,四周風景映入眼簾,她才恍惚記起自己來過這裏。

半個月前途經此處,機動車道兩旁全是淺綠色的銀杏樹影,如今秋意彌漫,明暗的光線裏,浴在日光下的銀杏葉,邊緣泛出金色的波浪,像在發光。

那個周末秋露和老公去山上露營,當時的她無憂無慮地坐在他車裏,她吃零食他開車,哪裏會想到不久後舊路重走,她不但迷失方向,還把領導的車開到爆胎。

老板伍通蹲在小台階上,手掌擋風,齒間咬根煙湊近火苗:“狗屁秋天,這是我一年中最討厭的季節,總有一種什麽都要黃的感覺。”

罷工的汽車擱置在路旁,他緩慢吸一口煙入肺,舒坦到頭皮發麻,如果生活也跟抽煙一樣簡單,該多好:“要是這單沒了,等這排銀杏全黃的時候,我們也要開始喝西北風。”

“操,黃就黃唄。” 三秒後,又破罐子破摔地自我安慰,“反正來年不是又綠了。”

銀杏樹旁立著一塊風景牌,藍底白字寫著“其實我有句真心話一直沒告訴你”。秋露蹙眉眯眸想看清右下角的小字,到底是遺憾還是反轉……

煙圈被風打散,伍通怕她太過自責,小年輕工作沒幾年,屬實於心不忍:“你倒是不用擔心,還有個老公頂著,讓他養你唄。我的公司要是黃了,婚姻講不準也黃。”

“是啊,人生不就是黃和綠。”秋露順嘴一答,幾秒後鄭重地說,“不會的,你和你的妻子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呢。”

伍通沉默須臾,煙頭對準水泥地碾碎,擲進垃圾桶:“小姑娘,懂什麽黃綠,人生還他媽有紅白呢!”說完走到車後座窗邊,探頭說道:“還想吐?別睡了,下車透透氣,千萬別吐我車上啊,不然我老婆又得跟我鬧。”

秋露所在的這家名為“創匯”的劇本開發工作室隻有三人,老板伍通,拍攝剪輯師白焰,編劇是她。今天這單是和意潮傳媒合作付費短劇項目,主要做下沉市場,麵向35-48歲女性群體。

大抵是出師不利,路上意外不斷,先是白焰瘋狂暈車,再到她開錯路段,最後是後輪爆胎,滯留停在少有車輛的空曠路段上,正在等待援助。

“我咋覺得還是報警更有用。”伍通撓撓脖子,“你找的人到哪兒了?”

等了半晌沒人吭聲,他眉毛往中間擠,望她:“怎麽一直發呆,在想啥?”

想天想地想老公,想人生苦短麻煩事不斷,想今天的晚飯。

秋露點開手機,很靠譜地回答:“老板你放心,他們說快到了。”

“他們?朋友還挺多。”伍通繞到車尾觀察後輪胎,多看幾眼又覺得今天真夠倒黴,轉頭走了,“意潮的助理聯係得怎麽樣?聽說他們那個副總監雷厲風行,第一次見麵就遲到,這合作估計涼一半。”

“就是意潮,”秋露踩上小台階左右張望,認真地說,“他們過來了。”

“什麽?”一陣風過,成排銀杏樹嘩嘩作響,伍通難以置信地轉頭,像要在她麵容上尋找騙人的蛛絲馬跡,“意潮的副總監助理,要過來幫我們拖車?”

秋露還在思考要不要點頭,就聽他不信邪地說:“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和那個助理還沒熟到這種地步。”

其實她聯係的也不是副總監助理……

身後遙遙一聲喇叭響,她回頭辨認,食指輕輕撓臉:“嗯,準確來說,來的人還有他們的副總監。”

***

“伍總,你們好,我是一直和秋露對接聯係的助理小許,接到消息我們就過來了。”小許遞來一個手提紙袋,笑容如沐春風,“這是給你們帶的奶茶。”

還有奶茶?伍通受寵若驚,倒是秋露道謝後大方接過。

他挑眉思忖,難不成是這段時間對接工作,讓這個助理小許對秋露有了別的心思?不然怎麽肯荒漠裏送綠洲。可她是有夫之婦,絕對不行。

小許:“你們的車不用擔心,我們帶來的同事會幫忙處理,待會直接坐我們的車走吧。”

伍通猶豫:“總監他……”沒來?怎麽一直沒見到。

“謝總監正在車裏接一個商務電話。”

半分鍾後,四五米外的黑色轎車駕駛座門打開,彎腰下來一個身形極高的男人,模樣輪廓瞧著年輕,氣質倒是四平八穩的老成。

他穿著極簡的白襯衣黑長褲,下擺未收,視覺上多添幾分平和,轉身時背對日光綠影,風浪滾滾襲來,這一幕很像高級質感的電影畫麵。

黑色口罩上方的眼朝他們望來。

伍通一怔,這是一種久違的、陷入故事的感覺。他們這行,吃天賦、靈感和堅持,看人如看魂,對充滿故事的人和物有與生俱來的直覺。初見這位謝總監,讓他想到一個人。

他瞥了眼秋露,她眼神直勾勾盯著前方,像是同樣被直覺的力量吸引。

借著他走近的時間,伍通已經打量完畢:意潮的副總監謝觀棋,居然不是四十歲的啤酒肚大哥,這是從小吃什麽才能長這樣一張臉?就是不知道工作能力是否和他的外形一樣出眾驚豔。

秋風來去匆匆,沙塵迷眼,秋露手背輕揉眼眶,謝觀棋已經走到他們麵前,朝伍通伸手:“伍總,剛在車上接電話,抱歉。”

“謝總監,幸會幸會。” 伍通連忙回應,“是我們抱歉才對,還讓你們大老遠來一趟……”

近了才覺他身高的壓迫,眼神卻煦如春風,伍通順著謝觀棋微偏的目光一看,秋露竟盯著這位謝總監入迷,眼神裏分明藏著什麽,解讀後就是:看帥哥上癮。

好在人家並未介意,語氣平淡地說:“我們剛才在聚龍開會,樓下有一家新開的奶茶,就讓小許去買了幾杯。”

謝觀棋自然地遞去手中的袋子,秋露雙手去接,那道視線已經錯開:“先上車吧,包廂訂好了,我們邊吃邊談。”

伍通悟了,小許的那袋裏隻有兩杯,他們有三個人,還差一杯,想必是漏拿。這不,對方不僅沒在意他們遲到,還能前來援助,同時捎來解渴奶茶。

勒緊褲腰帶談合作的年頭,遇上這樣的甲方,真是沙漠裏撈金子。

……

眾人上車,謝觀棋開車,小許坐副駕駛,他們三人占了後座的位。白焰吐到臉色泛青,目光呆滯癱坐在最後。

車駛過風景牌時,秋露雙手扒著窗沿定睛細看,恍然道:“原來是‘那晚吻你的人是我’,那怎麽不告訴她?別留遺憾呀。”

伍通看似神色平常,暗地裏一直在觀察這位謝總監,觀棋不語,真是人如其名。

他是受惠方,理應熱場起話題,不曾想帶來的小編劇已經成功為大家演繹: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話落,幾雙空閑的眼睛紛紛看向她。

白焰神色木然:她在幹嘛?

伍通眼神回應:正常操作。

“是那個景區風景牌吧。”小許很能接梗,“不過應該很快就會拆掉了,現在還能再看兩眼。”

“其實我覺得這裏有點眼熟。”秋露眼風若有似無地瞟向前座,“我記性不太好。”

“車技更爛。”白焰幽怨的聲音飄入耳中,有氣無力又小聲,秋露看著窗外裝耳聾。

“讓大家見笑了啊。”伍通主動挽救落魄局麵,“秋露說能找人解決車爆胎的事,我還以為是她有朋友在附近,沒想到你們來得這麽快。”

“謝總監說他前幾周開車來過這邊,比較熟悉。”小許笑答。

話匣子打開,車裏兩位領導順其自然地從閑談過渡到業務範疇。秋露胡亂翻包,把她的暈車救命神器往後遞,小聲說:“好吧我承認,這車開得比我的穩,你肯定不會想吐了。”

“那我真是謝謝您咧。”白焰皮笑肉不笑地接下風油精。

伍通一貫能說會道,秋露自覺退居聊天二線,光明正大打量車內眾人,在提到意潮或是項目時,她會連問帶誇地互動幾句,不止是小許,開車的男人也幾次引出唇邊笑意。

謝總監,臉蛋漂亮像畫報上的人,氣質成熟溫潤卻總透著距離感。

她若有所思地低頭看手裏的奶茶,這一杯單獨分裝,和其他兩杯口味不同。

***

年輕人的酒桌文化講究不大,加上都是要開車的人,一整晚以茶代酒,從業務項目聊到興趣愛好,氛圍融洽,就是有個消息讓伍通嗆咳幾聲:“謝總監,沒想到你這麽年輕,已經結婚三年了。”

謝觀棋微微頷首,單手擱茶杯,伍通後知後覺瞟到他無名指上的銀色婚戒。

算算時間,他今年二十六七,大學畢業沒多久就步入婚姻殿堂,看不出他是一個迫不及待渴望成家的人。

伍通初斷:“你們雙方應該是同學吧?”

“小時候就認識。”謝觀棋難得露出一絲笑,“一起長大的。”

難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多少人羨慕不來的緣分,伍通感歎:“看來是一輩子最難遇到的青梅竹馬,天時地利人和啊。”

他突然想起什麽,指著一旁的秋露說:“我們的編劇也是年紀輕輕就結婚了,老公是她同學。”

秋露拿起奶茶咕嚕喝兩口,三分糖去冰,還有她喜歡的黑糖珍珠。謝觀棋含笑說道:“其實我的助理小許,去年也剛結婚。”

小許被點名,朝眾人點頭示意。伍通沒忍住笑起來:“這麽看來,在場隻有白焰一個單身啊。”

秋露彎眸:白焰,慘兮兮。

白焰冷笑:我單身,我自豪,我做自己的依靠!

伍通長歎:既然都是已婚人士,看來今晚可以早點撤了。

……

飯局接近尾聲,秋露從衛生間出來,發現手機裏“三個臭皮匠”的群組已經聊開,話題的展開始於伍通的一條信息。

他發的是:我猜沒有下半場了。

白焰:哦豁。

伍通:剛才我不小心瞥到謝總監的屏幕,他老婆發信息問要不要一起回家,看來也在附近。

胸腔那顆心一跳一跳,伴隨著沉悶的起搏,秋露緩緩敲字:?

伍通緊隨其後:他老婆好像叫什麽小珠。

白焰:嘖嘖,小豬,有情趣啊。

白焰:想不到謝總監看著像禁欲係,私下裏這麽火熱。

秋露背靠拐角白牆邊,抿了抿嘴角,手指反複捏著耳垂,在想發點什麽跳過這個話題。

伍通:(一拳捶你腦殼)表情包。

伍通:說了是小珠,不是小豬。

白焰:(鴨鴨無語)表情包。

白焰:哦,那就是人家老婆叫小珠唄,珍珠露珠小珠笨豬,都是“zhu”啊。

陸續有人影和她擦肩而過,秋露一雙眼盯著手機屏,生怕彈出點爆炸揭秘消息,步伐龜速往外挪,急中生智編輯信息。

都是有家庭的人,大家都早點……秋露默念打字,牆角盡頭拐進一個人,迎麵朝她而來。她餘光一瞥,看見白襯衣一角,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無名指套著一枚素淨的銀色婚戒。

“想什麽呢?”人停在麵前,聲音響在頭頂,很悅耳。

秋露仰頭,對上一雙端詳她的、漆黑的眼。壁燈的光折射進眼底,讓她想到浸泡在池底的黑色鵝卵石,泛著潤澤的水光,靜遠而深不可測。

她張了張唇:“謝……”

“謝什麽?謝總監,謝觀棋,還是謝謝您?”

見她麵上仍帶著偶遇的驚訝和懵懂,他微微歎氣,說話的語氣和整夜的沉穩高冷截然不同。

“整天迷迷糊糊的,是不是又想用你的小腦袋去撞人?秋小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