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渣男人人得而誅之

摩川給我拿的是一套常服,上頭有一股很香的木頭味道,像是剛從樟木箱裏拿出來的。

由於他比我要高,褲腿長了截,隻能將邊折起來一點,毛衣同理也非常地寬鬆,領口有些大,但好在外頭還有外套遮著。

除了衣服,他還給我拿了一條毛巾,一雙襪子,這兩樣東西甚至連包裝都沒拆,是新的。

除了**,他能提供的都提供了,想得實在很周到。

換好衣服,我將髒衣服塞進袋子裏,頂著寒冷的空氣離開了浴室。

頻伽每日所食都是山下村民輪流準備的齋菜,黎央回來還會另外多一份餐食,四個人吃,菜勉強夠了,飯就有點少了。嚴初文幹脆另外蒸了飯,與送來的兩碗米飯混在一道,炒了盤香噴噴的鬆露蛋炒飯。

平日裏摩川都是獨自在主殿用飯,黎央在小樓用飯,今天人多,索性就一道在小樓吃了。

小樓內的裝飾充滿了層祿特色,寬大的“L”型沙發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羊毛毯子,茶幾連著暖爐,一根煙囪直通屋頂。靠著樓梯的那麵牆上擺著曆任言官的照片與牌位,下頭燃著酥油燈,常年供奉著鮮花與水果。

“看自己的飯,別看我。”圍坐在茶幾周圍吃著飯,摩川突然開口。

桌上幾人同時停下筷子看向他,我下意識一挑眉,想說誰看你了,就聽邊上黎央道:“我就是高興,頻伽今天吃了好多。”

得,原來是這小子在偷看。

我夾了口青菜,隨口問道:“黎央說你胃口不好,吃壞東西了?”

別人都是夏天胃口不好,怎麽冬天還有吃不下東西的?嬌裏嬌氣,比柏齊峰那池錦鯉都難養。

“每次去完巴茲海,頻伽就會有幾天吃不下東西。我其實也可以幫忙的,但頻伽總是不帶我去。”摩川還沒說什麽,黎央便搶先替他作答,一張小臉繃起來,顯得格外老成。

“巴茲海?”嚴初文用食指推了推眼鏡,“是有人過世了嗎?”

摩川神色如常,咽完嘴裏的食物才開口:“吃飯不談這些。”他替黎央夾了塊土豆,淡淡道,“能讓你去的時候會讓你去的,但不是現在。”

黎央噘了噘嘴,看著還有些不服氣,但到底不敢當眾忤逆摩川,便隻低低“嗯”了聲,埋頭乖乖吃飯。

吃完飯,我幫著嚴初文收拾碗筷,趁廚房隻有兩個人的時候,問出了從剛剛一直壓在心裏的疑惑。

“巴茲海怎麽了?去了一次,他至於連飯都吃不下嗎?”

嚴初文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我口中的“他”是指誰,邊將手中的碗放進櫃子裏邊道:“在層祿族,如果不是放牧需要,他們大多隻會在親人過世時去巴茲海。頻伽呢,是隻要有人過世就會去巴茲海主持葬儀……”

巴茲海是層祿族的聖湖,層祿人視水為天地間最純淨的存在,人死後,溶於水、化於水、反哺自然,被認為是一種功德,也是一種生命的轉化。

“水葬這種喪葬方式,不單是層祿族,別的民族和國家也有使用。一般都是有專門的司葬者處理遺體,將亡者整屍扔進水中任其漂流,或者以刀斧肢解屍體,分塊丟入水中。”嚴初文說這些時,仿佛隻是在說今天的晚飯有點鹹,臉上一派稀鬆平常,“層祿族的水葬方式是後者。”

在反應過來前,大腦就先於意識不受控製地開始想象,接著,我後脖頸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

我隻以為,涅鵬口中的“亡者的血肉骨髓”,是一種……經過藝術加工的說法,想不到真的是血肉骨髓,連皮帶筋那種。

嚴初文說,講究些的人家,骨頭都是要碾碎的,血水有時候會從袋子裏滲出來,浸透船底,染汙頻伽的袍靴。那味道經年不散,是怎麽洗都洗不掉的,冬天還好,夏天實在是受不了。

嚴初文還說,奏響牛角號,是對亡魂的送別,也是告訴水裏的遊魚:開飯了。那些魚會成群結隊地出現在船身四周,爭搶追逐。湖心慢慢會蔓延出紅色的漣漪,隻是十幾分鍾,一切又歸於平靜,而岸上的人對此一無所知。

“哪怕你知道這些死去的人有了更好的歸處,但這樣血淋淋的儀式,確實不是說習慣就能習慣的。哎呦,我怎麽突然有些肚子疼?我上個廁所,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嚴初文說著,捂著肚子跑出了廚房。

驟然聽到這樣一段驚人的科普,我有些難以消化,離開廚房後並沒有回小樓,而是點燃一根煙,緩步走到了寺廟角落那棵巨大的柏樹前。

雖是冬天,但這會兒正午太陽足,露天也不覺得冷。

怪不得他不讓黎央幫忙,這種事,確實不太好讓小孩參與。

他嗬護著黎央,像一名真正的父親那樣守護對方的純真,讓其不至於過早地接觸這些晦暗的東西,是不是也是一種……對自己童年的彌補?

我仰頭望著枝繁葉茂的大樹,記憶回到十一歲那年。

那年寒假,我跟隨嚴初文父子來到棚葛,目睹了神廟裏的暴行後,嚇得頭也不回地歸隊。誰想回去後方得知,嚴教授覺得棚葛這個地方的民俗文化很值得深挖,決定再多待一天。

晚上我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裏都是白天看到的那一幕——盛怒的男人,被打的少年,還有對方抬頭看過來……那滿是倔強的一眼。

十一歲的我是怎麽想的,長大成人的我再往回看,有時候自己都看不懂。反正第二天天才亮,趁別人還沒醒,我就偷偷穿上衣服,一個人又去了神廟。

神廟的門敞著,大殿的門也開著,但裏頭靜俏俏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我繞過大殿,直接往後頭走,很快來到那棵柏樹前。

少年自然不可能還在,地上、樹上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仿佛我昨天看到的隻是一個幻覺。

踢了腳地上的石子,“咻”地一聲,正中一旁柴房的門。

那柴房本身都破破爛爛,外牆長滿了青苔,門更是搖搖欲墜,下頭破了一大塊。

我走過去,彎腰想將石子撿起來,指尖才碰上石子,從門裏忽地橫生出一隻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手白極了,陰影下生出一種不真切的美感,並且一點溫度也沒有。

人在極度驚嚇的時候根本叫不出來,我瞪大眼,慌忙甩開那隻手,一屁股坐倒都沒發出一絲聲音。

我那會兒才十一歲,尚且還不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隻以為自己青天白日撞了鬼,咽了口口水,連滾帶爬地就要逃。

“別走!”

我爬到一半怔住。

怎麽這鬼……還說普通話呢?

我又驚又疑地往回看,門裏的那隻手已經不見了:“你是人是鬼?”

那門晃動兩下,從底下冒出一截衣擺,似乎是有人靠著門坐下了。

“人。”門後的少年說道。

一聽是人我大鬆一口氣,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上,忍不住抱怨:“你幹什麽故意躲裏麵嚇人?”

“我是被關起來,出不去,不是故意躲裏頭嚇你。”

經他一說,我這才注意到門上有把大鎖。

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又是打人又是關人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左右看了看,我在不遠處的地上發現一塊拳頭大的石頭。

“你等等,我救你出來。”我舉著石頭就要去砸鎖,才舉起來,裏頭的人就製止了我。

“不用,不用救我,是我……父親把我關起來的。”

我抱著石頭,擰眉問道:“你爸幹嘛關你?”

門後的聲音靜了靜,片刻後才道:“他覺得我做錯了事。”

本來還以為是什麽深山誘拐案,既然是家務事,就不大好管了。

我丟了石頭,在門口蹲下,隔著門板與裏頭的人說話:“你做錯了什麽事?”

這次,對方沉默得更久。

見他遲遲不開口,我剛想說算了,裏頭就又響起少年低啞的聲音:“我姐姐……被一個壞男人欺負了,我想幫她把壞男人找出來,替她出頭,但我從小就被抱給現在的這個父親收養,他覺得我應該切斷與過去的聯係,不該再把姐姐當做親人。”

真繞啊。我思考了會兒,勉強是把他們的關係理清楚了。

“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他憑什麽幹涉你的人生?就是一個不認識的姑娘被欺負了,你路上遇見也是可以幫她出頭的,換親姐姐怎麽就幫不得了?”

那時候柏齊峰已經跟我媽離婚,二婚生的女兒都能走會跳了,我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怨恨,“父親”這個角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甚至不如嚴初文家養的狗。

“別聽你爸的,你自己怎麽開心怎麽來。渣男人人得而誅之,你沒錯。”我斬釘截鐵道。

“……你是第一個這麽告訴我的人。”他像是感歎,又像是釋懷。

木門動了動,不一會兒,從門下再次探出一隻手。不同的是,這次手上攥著團金光閃閃的東西。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幫我把這串項鏈送去給我姐姐。告訴她把項鏈賣了換錢,再告訴她,讓她不用擔心,就算所有人都不幫她,我也會幫她的。”少年的語氣沒有一絲遲疑。

樂於助人是美德,更何況那會兒我已經猜出來,門裏的正是前一天在樹下被打的那個少年。

我接過他手裏的項鏈看了眼,那是條純金的鏈子,吊墜是個六角形的金盒子,有半個巴掌那麽大,嵌滿了綠鬆石與珊瑚。

我姥姥從年輕時就喜歡收藏各種珠寶首飾,她那些項鏈、耳環,天天換著戴,兩個月都能戴不重樣的。記得她的收藏裏也有這麽一條項鏈,鏤空的金盒子可以打開,裏頭是一小塊印著經文的稠片,姥姥說那是護身符,她花大價錢請的,可貴。

我掂了掂手裏這條項鏈,比姥姥那條更沉一些,想必也更貴一些。

“你姐姐住哪裏?”我問。

對方斟酌著言語,用最簡單易記的方式把去姐姐家的路告訴了我。

我心中默記著,將項鏈踹進兜裏。

“你就這麽相信我?萬一我拿著東西跑路了怎麽辦?”木板拚就的殘破木門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縫隙,我試圖透過縫隙去看柴房裏的人,卻隻看到一片黑暗。

“山君指引你到這裏來,一定有祂的道理。”少年道。

我撇撇嘴,心裏忍不住犯嘀咕:跟山君有什麽關係?我是自己走過來的!

“那我走了,等我好消息吧。”說完我起身拍了拍褲管上的土,轉身再次偷偷摸摸地朝著來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