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雖然齊朔胸有成竹,但何澤生仍有些不放心,繼續問:“將軍,澤生仍有一事不明。就算方必行被懷疑,祿城當真敢動他?據我的消息,方家本是南方巨賈,而以他為首的南地文人加起來,更是富可敵國,如今南朝上下,因錢糧牽扯,皆要受方派製約。便是各地守軍,收了方派送來的糧,也不會對他如何。”

齊朔笑笑:“施霖無需擔心。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正因他有錢卻無將,才使祿城下定決心要動他?”

此時,吳移卻搶先在何澤生之前開口:“將軍,今日這位梅使者,假以時日,應當稱得上是南朝名將。”

齊朔仍然充滿耐心:“放心,雖然南朝強將梅敬宜劃作方派,但他自己卻不這麽想。方必行使不動他,如果他之後還能活著的話。”

“行了,既然將軍已有了主意,我們就暫且靜觀其變。”最後,楊乃春出聲打斷了眾人的討論。“夜已深了,我們不如先離去,就不再打擾將軍休息了。”

“可……”何澤生還想再爭。

“將軍,我們不如就照芳時所說?”吳移拉住何澤生的袖子,示意他噤聲,自己反而從善如流地附和。

“好,大家也辛苦了,趕緊回去休息吧。”

齊朔向周遭侍奉的仆人招手,命他們為三位客人引路,將人妥帖地送出將軍府。

出了將軍府,三人的馬車早已等候多時。

上車前,吳移帶著何澤生,向楊乃春道謝:“方才在將軍麵前,多謝芳時解圍。”

“不易兄客氣。”楊乃春回禮。

待楊乃春的馬車走遠,吳移又勸何澤生:“何先生,過剛易折,事情做多了更容易畫蛇添足。我知你因著與宋士光的前塵,需要證明自己來獲得將軍的信任。但凡事不能強出頭,雖芳時方才已經提醒過,我還是要再勸一遍,我們不必逞強為將軍自己的決定負責。”

何澤生並非不知好歹之人。吳移在將軍麵前為他說了話,又提醒他向楊乃春道謝,確實幫了大忙。

於是他也誠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多謝吳將軍提點。施霖今日是想勸將軍,處事穩妥些更好。這樣一來。尉陵與方必行,就能皆入我們之手。有了方必行的錢糧支持,將軍的大業會更加順利。”

吳移:“深秋時節,夜黑風緊,何先生不比我皮糙肉厚,小心著涼,快上車吧。”

何澤生向吳移拜別:“施霖告辭,吳將軍也早些回。”

三位屬下皆坐上馬車離去了,而齊朔案上的燈火仍然明亮。

他手上拿著一份全新的密報。

這份密報是由另一撥更隱秘的暗探,探查出來的消息。這撥人馬,是齊朔專放在方必行身邊探查的人,為免走漏風聲,隻有齊朔自己知道。

在與人議事前,他便細看過一遍密報。這次隻不過是重讀。

上麵寫著:方必行在梅敬宜動身前往中都之時,曾給他傳過消息,讓他務必以方必行學生的身份,答應元應時的一切要求,一切後果,由老師承擔。

正是這封密報,讓他知道梅敬宜與方必行並不一條心,更確定了他大張旗鼓招攬柳舉的行為,給祿城遞出了處置方必行的借口,從而有了靜觀其變的信心。

麵前的燈燭越燒越短,偶爾有燈花掉落,劈啪作響,濺出些細小的火星。

齊朔從容地將兩封密報放在燭火前,靜靜地看著火舌燎上去,抹掉字跡,最終化為一堆灰燼。

事情確實在齊朔的計劃之中發展。

祿城收到了梅敬宜的信報,當即派了第二位新使來中都議和。

新使來的消息,南朝並未告訴梅敬宜,故而,他仍留在中都,等待祿城的下一步消息,或者齊朔鬆口。

不過,就算他收到了消息,齊朔也不會放他離開。

新使似乎很著急,來得極快。

他不同於梅敬宜孑然一身,是帶著禮物來的——身後跟著一車車的綾羅綢緞,寶物珍玩。

帶著這些外物,從祿城到中都,隻走了一月有餘,在小雪之前便到了。

此時中都雖然已是寒風呼嘯,但並未落雪。

說到這位新使,也是韶聲的熟人。

——是那位與她議親不成的周大人,周靜,如今已官拜兵部侍郎了。

足以見得南朝的誠意。

齊朔見他,仍然同對待梅敬宜一般的怠慢。

唯一不同的是,他沒給兩位南朝使者私下裏見麵的機會,反而是在召見周靜之時,叫上了尚蒙在鼓裏的梅敬宜。

“幸逢梅先生介紹,想必你們南朝人,都知道我是誰了吧?”齊朔語帶嘲諷,微笑著對二位使者開口。

然而,他看笑話的惡劣心思,此次卻落空了。

周靜十分之鎮定,甚至用眼神安撫了驚疑不定的梅敬宜。

“將軍說笑了。梅大人見將軍軍容整肅,治下有方,百姓安居,敬之重之,向我主陳明就裏。故而我主不禁心向往之,又深覺怠慢英雄,心有愧怍,特派我攜厚禮以結交。我主還說,得將軍如此友鄰,實乃我國之幸。”

一番奉承話,將姿態放得很低。既裱糊了梅敬宜不知內情,也婉轉表明了南朝的態度:他們想與北地分而治之。

伸手不打笑臉人,齊朔也不好再繼續嘲諷:“周先生客氣。”

說話間,他不露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南朝新來的周大人。

與梅敬宜一般的身姿挺拔,麵相看上去,確實是個正派的文士。

麵白儒雅,隻是年紀到了,眼角嘴邊,總免不得有些嚴肅的皺紋。白淨臉龐上,既留有年輕時的俊秀,更多了清正長者的魅力。

公允而言,配柳韶聲,倒也配得。齊朔的思緒跑遠了。

嗬。就這?也不知為何,他心底立刻便發出了一聲,疑似自嘲的冷笑聲。

見齊朔不回話,周靜又開口喚:“將軍?”

齊朔迅速調整好狀態:“周先生一路辛苦,我今日倉促與先生見麵,實在是有些怠慢,方才正想著晚上為先生設宴接風,當作是我的賠罪了。所以一時走神,先生勿怪。”

“梅先生上次沒來,這次可不能再避了,一定要賞光。”他又點了梅敬宜,當著周靜的故意說他沒禮貌,不給自己麵子。好像非要挑撥一下,才高興。

“一定一定。”周靜一口應下,也幫梅敬宜應下。

打發走了南使後,齊朔心裏總有些輕微的不適。

便找到了韶聲。

韶聲仍然住在他的將軍府裏。

與在澄陽時不同,中都是北地的都城,物資豐富,且如今大家都知道韶聲就是將軍的準夫人,隻是遇上戰事,耽誤了婚禮。

因此,曾經奴仆環繞,華貴奢靡的的大小姐生活,也回來了一些。

不過,韶聲卻拒絕了這樣的待遇。

“將軍如何,我便如何。”她這樣對將軍府的管家說。

於是,她的院子裏,便隻剩下了紫瑛與觀雲二人,各類陳設,也一切從簡。

齊朔卻不知這一節。

他自回到中都之後,日夜奔忙,此時是幾月以來,他第一次來見韶聲。

剛踏進院子,他便發現,這裏仍如來時一般空曠,並未添置什麽物品,於是出聲喚人:“我不是叫你們從宮城庫房中搬東西來,怎麽沒搬?”

韶聲正在內室午憩,渾然不知有人來。而外間守著的紫瑛與觀雲麵麵相覷,不知道該不該應。

“怎麽沒人呢?”齊朔提高了聲音。

韶聲這時便醒了

說醒也不算醒。她的頭腦昏昏沉沉,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所以,她迷迷糊糊地撐開窗子,睡眼惺忪地探頭向外,聽出了齊朔的聲音,便道:“元貞?有事找元寶,別找我,我要睡覺。”

方才齊朔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溫和可親。使韶聲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在舊日南城的小院裏。但就算她用了舊日的稱呼,也牢牢記得,不透露齊朔的真名。

紫瑛一聽,心道大事不妙,吩咐觀雲趕緊去服侍韶聲起身,自己則硬著頭皮,走到院子裏,應付齊朔接下來該有的雷霆怒火。

“將軍息怒,夫人她方才在午憩……”

齊朔製止她接下來的解釋:“我不是問這個。我想問這裏的人都去哪裏了。”

“我隻帶了紫瑛一個侍女啊,你不是很聰明嗎?這都記不得。”觀雲剛踏進臥房,便聽見韶聲插嘴。她定在原處,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從齊朔的角度,看見的則是她將腦袋擱在窗沿上,眼皮仿佛被糨糊粘上,聲音越來越小。

他也不再追問了。

長腿邁過紫瑛,直走到韶聲窗下,揪住她的雙頰,附耳道:“小姐醒醒,睜眼看看這是哪裏。”

“當然是小姐我給元貞租的家。”韶聲答得快,眼睛卻死活不睜開。

齊朔手上的動作頓住。

不過很快他又恢複如常,繼續在韶聲耳邊低聲說:“不,這裏是元應時的將軍府。”

將軍府,什麽將軍府……元應時,什麽元應時?

韶聲終於意識到,她不是在做夢!

她伸手揉眼,也終於看見了窗前的齊朔。他的手還揪在她的臉上。

“將、將軍……”韶聲惶恐地喚,腦子飛快地轉著,想著能如何彌補,或者直接糊弄過去。方才似夢非夢的行為,她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也不知有沒有冒犯他。

見韶聲終於醒了,齊朔也不再為難紫瑛,直接問她:“小姐院子裏服侍的人呢?怎麽都躲懶去了,害得真真隻能同小姐隔著窗子,淺敘相思。”

聲音甜蜜又委屈,像一大塊黏糊糊的飴糖。

全放進嘴裏,糊住嗓子眼,讓人直發膩。

“隻有紫瑛和觀雲。我沒要別人來。”韶聲老實答。她這時心虛,不敢阻攔齊朔的這番惡心話。盡管她覺得,自己身上的雞皮疙瘩已經掉了一地。

“那怎麽可以呢?小姐院子裏的擺件也沒有了,是不是他們欺負你?真真幫小姐出氣。”齊朔的語氣不變,而韶聲臉也同麵團一般,被他揉成了各種形狀。

“唔……將軍尚儉,我也應當……”韶聲在齊朔的手指下,艱難出聲。

齊朔這時卻突然放手。

臉上的溫柔甜蜜也隨之消失,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

他抱起手臂,語氣冷漠:“你從來不是節儉的人。什麽將軍尚儉?你是不是見過周靜了?你想扮可憐,讓舊相好把你救出去,鴛夢重溫?”

“什麽?什麽周靜?是周大人?你抓到他了!”韶聲隻注意他話裏的“周靜”二字,也不在乎他驟然冷下的態度。

周大人是個好人,救了她兩次!如果齊朔抓到了他,她不能坐視不理!

韶聲伸手去夠齊朔的衣袖,他卻後退了一步,不讓她碰到。

她隻得努力將身子探出窗外,窗戶開得小,當她將肩膀伸出來,還想再往外鑽,胸脯卻挨挨擠擠,又心中著急,更加不得章法,把空隙卡得滿滿當當,形容狼狽而笨拙。

“一個何公子不夠,還要周大人。柳韶聲,你好得很!”齊朔毫不理會韶聲可憐的窘境,拂袖而去。

韶聲此時,既無暇考慮自己怪異的姿勢,也無暇考慮齊朔這莫名其妙的脾氣。

她滿心都是對周靜的擔心。

一邊繼續手腳並用地往外鑽爬,一邊衝著紫瑛與觀雲大喊:“快、快攔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