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韶聲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雲仙庵、住持,這些都是她藏著在心底,不願提起的東西。

她獨自呆在西苑的時候,每日都要往上麵蓋土,小心地埋住,故意不去想。到現在,終於能偽裝成什麽都沒發生。

可齊朔的話,卻如同一把花鏟,一把鏟下去,將她心底沉澱好的泥沙,全部翻攪起來了。

若說從故京城中逃難的經曆,是一副凶戾的畫卷,隻在韶聲眼前展開片刻。

那麽雲仙庵裏的種種,好似一雙巨手,把韶聲從出生至如今,廿年來所熟悉的一切,完全地扯開,扯破了。

佛不成佛,人不成人。

齊朔卻還要將它扯得更碎:

”可惜柳家走了。若柳家女眷還願供奉,澄陽縣從舊朝白要來的銀錢,還能將雲仙庵修得更氣派些,不說能與穹極寺比擬,但多造幾座佛像,還是綽綽有餘。“

”留下的縣君大人,原先懾於柳家威勢,假裝奉佛。“

”如今他自己能在澄陽做主,當然不要神佛,隻要女人。“

”你那住持,腦筋轉得倒快。自己不願舍棄前呼後擁,奴仆成群的好日子,便叫手下的比丘尼,全去伺候男人。“

言語之間,滿是嘲諷。

”別說了!“韶聲顧不得謹記自己的境遇了。什麽寄居人下,什麽忍氣吞聲,什麽謹言慎行!

她都顧不上了。

心中的深埋著的大小姐破胸而出,向著齊朔大喊:”你別說了!“

觀雲說過,住持讓姑娘們賣笑,是身處亂世不得已為之!

是走投無路之舉!

是為了庵中的生計。

佛祖慈悲,怎會縱信徒行卑劣事,而不降神罰?

一定是的!一定是!

一定!

”怎麽,聲聲小姐不信?還覺得你的親親住持是為了大家,所以改換門頭,做娼寮生意?“

齊朔感受到了韶聲情緒劇烈的波動。甚至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但他並不因此而停下。

”若當真為了手下的姑娘考慮,應將人全嫁去雲仙山上的匪窩。至少能活得久一些。也活得舒坦一些。“

”那匪首遊達,做事倒有些章法。隻是手下人心太散,大多都是流離失所之人,無牽無掛,才竄於山間。若是讓他們都成了家,便算是另一種獎勵。再生了子,牽掛更多,也更好控製,利於結寨。”

“可惜了。“

”可惜空有雄心,尚缺能力。受著手下的挾製,困於山中,無法再向前多進一步。隻能與這澄陽城裏茫茫多的老爺們,分那從南邊朝廷騙來的,三瓜兩棗的贓物。”

“反而叫我借著這雄心,稍加挑撥,便與澄陽守備同歸於盡了。死得當真潦草。“

”我坐收漁翁之利,白得一座澄陽城。”

“聲聲小姐,你救來的真真,是不是很厲害——?”

最後,齊朔用一陣怪聲怪氣的逗弄,作結。

韶聲心中端坐著的佛,在齊朔這番半戲謔,半認真的話中。

轟然倒塌了。

她從出生起,便隨祖母、母親一道供佛。

多年以來,佛念在心中早已堆成了金光萬丈的佛像。

祈願要問佛,噩夢要求佛。

而這座佛像,倒塌也如堆砌時一般,一片接著一片,碎開,然後倒地,化為齏粉。

佛祖佛祖,不過是笨重的泥胎木塑,往上抹一層薄薄的金粉。

世上哪有佛祖?

隻有麵前這隻化作人形的惡鬼。

惡鬼皮囊美麗,視人命如兒戲,殺人如吃飯喝水。

但在這段時間裏,他確實護著她。

韶聲將臉埋進自己的臂彎。

她不知要如何麵對他了。

韶聲又想起在故京城時,她強要齊朔抄經。

抄好的經文她未及檢查。

佛祖卻成了無稽之談。

“好好,你不想聽我的事,想聽柳家的事嗎?”

齊朔見著韶聲懨懨的樣子,輕輕歎氣。

“不想。”韶聲固執地不抬頭,聲音全蒙在身子裏,聽不太真切。

他卻並不是真的征求韶聲意見:

“還是要知道一些。你們很快就會再見。”

“我要同方家見一麵,柳家可為我作掮客。方家之長方必行,是你祖父柳融曾經的上官,當年的閣臣中,他也是南派之首。你應當認識。如今,應是南方士林之首了。”

“你祖父太心急。收到風聲說我要來,半年前便急急上路,往南邊朝廷的祿城去。生怕那邊忘了他們,以至於分不上新利。澄陽萬畝良田,十之有九,原都歸屬柳家,柳融與方必行,本是不用分高下的。若柳家守到現在,便可以澄陽的土地,與我交易。可惜,澄陽入我手。柳家三進士,卻全淪為方家的附庸。”

祿城便是舊朝廷在南邊選定的新都,南朝人喚它祿京。

齊朔三言兩語,便為韶聲講清了柳家離開的原委,以及如今的境況。

“到時候,真真還需借小姐名號一用。”

齊朔終於說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用就用。”韶聲並不介意齊朔利用自己。

反正她也阻止不了。

“還在為佛祖傷懷?”

齊朔知道韶聲在意的是什麽,但直到現在才說。

“你其實並不信佛。你信你自己。”

“朔昔年與小姐同行,小姐說,命由人定,不由天定,卜吉問凶是白費銀錢。人信佛,乃有求與佛。小姐求諸於己,又何來信佛。”

“你信的佛,不是佛,是血緣親族之間的骨肉之情。”

“柳家人,很快就要返回澄陽了。”

齊朔雖看穿了韶聲的想法,但並不撿著好聽的話來安慰。

反而字字都如同鋼錐,將她的舊傷口翻開來,再戳得血肉模糊。

“你別說了!別說了!”

韶聲又一次捂著耳朵,對著齊朔大喊起來。

然後坐起身,推開門,跑出了書閣。

她覺得齊朔說話,就好像長指甲在石板上刻劃,發出尖銳刺耳的怪聲。

“你總要麵對的。”齊朔注視著韶聲背影,聲音裏毫無波瀾。

過了幾日。

韶聲沒再去討好齊朔了。

而齊朔仍然是老樣子,從早到晚忙碌。

隻是因著天氣炎熱,處理公務的地點,徹底換到了書房的這間水閣。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水閣在曲徑最幽處,不太好找。

譬如,當楊將軍楊乃春來見他時,就沒有韶聲那般順利了。

在書房的園子裏繞了許久,才找到齊朔親手提寫的那塊“請從此入”的匾。

“元大將軍,你可真叫我好找。”楊乃春掩上門,就開始抱怨。

他與另一名大將吳移,都是自微時起,便追隨齊朔。

從殺人越貨,走私贓物,到招攬流民,再到加入宋士光的義軍,作亂舊京城,驅逐南朝皇帝,最後取宋士光而代之。

如今吳移正坐鎮北地,楊乃春則隨齊朔南征。

齊朔與吳移,原本是花錢雇傭的關係。合作得不錯,吳移才帶著手上不清白的勾當,以及灰色的關係,為齊朔所用。

楊乃春反是吳移介紹而來。

他並非京城人士,本居於運河沿岸的鹿縣。隻考中了秀才,之後再應舉,都不中。

但秀才能免的徭銀並不多,家中又貧困,隻好棄了考試,出來謀生。

一次夜裏,見著吳移等人做黑船走私的生意,行事有度,與一般江湖人全然不同。

便自告奮勇要入夥。

吳移便綁著他,見了齊朔。

一見如故。

這之後,楊乃春便成了他們的賬房先生。

這二人對上峰齊朔的態度也有不同。

吳移年長,在世上摸爬滾打的經驗足,但從他們還在做黑船生意時,對著年紀不大,氣質溫和的齊朔,就已經是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了。

楊乃春與齊朔年紀相仿,無人之時,對他反而十分隨意。

“坐。”齊朔聽見楊乃春來了,並不惱他禮儀有缺。但頭也不從案牘之中抬起。

楊乃春隨意拉開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

將山河堪輿圖擺在齊朔的麵前。

齊朔這才收了手中的事情,擱筆抬頭,將胡亂堆著的字紙挪開,方便楊乃春將圖展開鋪平。

“如今,我們已經連下平江府四縣,正在澄陽,再往前一步,便是尉陵,尉陵正在博山與牙嶺的隘口,往南去皆是平原,從此始,順潯江又可入南方腹地,直破祿京。”楊乃春手執小旗,插在堪輿圖上尉陵的位置。

“芳時想趁現在,直取尉陵?”齊朔問,“南朝澄陽已失,尉陵乃兵家要衝,必定重兵把守。我們若是要取尉陵,糧草輜重的消耗可算過?南朝從尉陵往外去,千裏平原,跟他們耗,可有的要耗。”

“如今已近秋收,澄陽倉滿,可從中都糾結兵馬,輕裝簡行,以大軍突襲。”楊乃春答。

中都便是原來的舊京城,宋士光稱王時,將其更名為中都。齊朔取其勢力,雖未稱王,但仍然沿用了他的中都。

“中都大軍,多為流民,如今北方已定,士紳盡死,有軍心懈怠的危險。若能一鼓作氣,揮師南下,既可重聚軍心,又可練一練這些無甚經驗的散兵遊勇。”

齊朔仍然不同意:“從中都調人,冬天裏,燕地以北的蠻人,就要趁著守備空虛而南下了。”

楊乃春:“尉陵總歸要取。將軍準備何時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