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坦露

◎“你的身體和我一樣,在深愛著你。”◎

冷風卷著米白色紗簾飄得搖曳, 次臥的打鬧聲仍在繼續,尤簌眼睛緩慢地眨了下。

她背彎,被抱了腰, 有些佝僂。

等她想說的那天……

等寒假吧。

她悄悄確定了一個時間。

寒假有一段不能見麵的日子, 說清楚後,還能留給她膽小藏匿的空隙。

……

六級考完, 隻剩最後期末周的衝刺,圖書館的人越發多起來,晨起的溫度也漸漸讓人望而卻步。尤簌沒有再強,終於接受蔣馳期的提議, 在他公寓的次臥紮了根。

書本堆在桌麵側角厚厚一遝,秦琳在她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記著知識點。

蔣馳期和贏天揚在餐桌。

四個人中有兩人在磨洋工,但好在身邊有專心的人帶著,中間也能沉會兒心。

自從蔣馳期說了那句話後, 尤簌心裏待爆的氣球就被撒了點氣, 不再鼓得占據所有位置, 讓她惶惶不得終日。

她其實以為他還沒看出來,或是晚一點才能看出來。

但蔣馳期對她情緒的敏銳程度,好像比她想象中還要深。

手邊的a4草稿紙上滿是一條條知識概括, 她握著筆在紙張上勾畫,卻發現筆芯已經沒了墨。

換替芯的空隙,她又抽空去廚房倒了杯水。

隔著廚房的推拉門透明澄淨,她半靠著櫥櫃前喝水, 視線又不自覺地看向餐桌前伏案的男人。

蔣馳期比平時多了幾分認真,眉眼認真看著某處的樣子, 不自知地吸人眼球。

尤簌一向隻見過他吊兒郎當的樣子, 沒見過他這樣。

但趙自冶之前也說過, 蔣馳期高中先是混了兩年,最後一年才拚命發力考上了L大,所以他高三那年,也應該是現在的樣子吧。

細看下來,蔣馳期身上的少年氣其實更重,他是看著很散漫不馴的人,但遇到事情其實很沉穩,有種波瀾不驚的脫世感。

好像什麽事情都敢去抗爭一把,什麽事情都能留有餘力,遊刃有餘。

換位思考,如果現在頭頂被懸著一把刀的人是她。如果現在是蔣馳期有事瞞著她,並且看表現可能是件不小的事。

她一定會逼他快點說出口,不要讓她這麽煎熬。

但蔣馳期沒有這麽做,他給足了她準備的時間。

男人手邊的速溶咖啡冒著濃鬱的香,他今天也穿的咖色,咖色皮衣,像是複古港風。

小指上蹭著斑駁的黑色墨跡,脖頸鬆弛地掛著之前做活動贈的廉價四芒星金屬項鏈,眉眼低垂。

出落得有股不真切感。

手中的溫水漸漸變冷,尤簌停了很久才穩下心神,重新回到次臥。

她沒看到的是,

餐桌前的男人在她走後,凜冽地從煙盒摸出一支煙,抬腿走進陽台,拉上了門。

-

晚上慣例回到宿舍,一覺睡得很沉。

直到早起洗漱完,尤簌才看見蔣馳期昨天夜裏三點發來的消息。

[你是在考慮要不要放棄我嗎?]

……

期末周那段時間溫度直逼零下五度,蔣馳期送了尤簌一件質感很好的長款羽絨服,長度到腳踝,很暖,裹起來像隻白熊。

盡管裝備嚴實,但有幾門考試監考老師強製開窗,寫卷子時她手指還是僵硬了。

相較於其他學科,廣告學期末還有一些建模作業,和時限很緊張的策劃案要趕,她們比別的學科少考幾門卷子,但熬的大夜一個也沒少。

這段時間尤簌和蔣馳期的聯係並不多,很多時候隻有傍晚一起吃個飯。

吃完尤簌匆匆趕回宿舍做建模,蔣馳期回公寓準備下一門考試。

就連神經大條的秦琳也看出來了,尤簌前段時間心情不好的原因,很可能和蔣馳期有關。

她明裏暗裏地探她口風,想讓她說出來不要自己難受,最後打聽不出來就變成了時不時嘟囔一句,蔣馳期多好啊,默默催化她。

蔣馳期多好啊。

秦琳每次說這句話的時候,尤簌都會在心裏重複一遍。

然後再在後麵跟一句……是她不夠好。

期末周結束後,已經陸續有人拖著行李箱離開。

將近元旦,對於家鄉不在同一個地方的大學生來說,這天也能算跨年。去年305宿舍是集體去外麵跨的年,但尤簌因為爺爺生病的原因提前回去了,沒能趕上。

今年蔣馳期定了鄰省的一家小眾旅遊點莊園來準備跨年。

尤簌收拾行李,拖著20寸行李箱跟他輾轉到鄰省,又退了之前定好的車票,定了元旦當天的。

熟悉的四人行,同樣的座位。

後座的贏天揚和秦琳極力渲染著氛圍,冷笑話一個接一個拋。

蔣馳期開著租的越野車,駕駛位旁邊放著一杯濃鬱的冰美式。

一路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到半山腰才有能露營的地方。

有附近的居民已經搭好了帳篷,掛著待租的牌子,蔣馳期解開安全帶,說他下去看看環境。

尤簌緊隨其後跟上去,手指用力地抓著他衣角。

男人唇角輕輕扯了下,換用手掌去牽她。

“路滑。”

他聲音很低。

悠悠青山似乎忘卻了季節的輪回,四麵氧氣充沛得讓人覺得像是卸掉了影子的重量,輕盈舒暢。

遠處貼著深山請勿入內的標識,帳篷裏很幹淨,還贈送了驅蚊蟲的噴霧。

蔣馳期鬆開手,握著噴霧讓尤簌轉圈,她還沒轉,就摁下,洋洋灑灑給她噴了一堆。

尤簌被嗆到,邊咳邊打他。

“蔣馳期,你噴太多了!”

“這附近沒準有蛇,不噴多點,咬你。”

男人輕笑著,躲她的手掌。

接近傍晚,四周地麵枝葉繁多,也夠他們去找柴取火,秦琳和贏天揚包攬了這件事,並肩去撿柴。

隻剩他們兩人。

尤簌不知為何,居然舒了口氣。

其實事情到現在,她心裏已經沒了太多惶恐。

事先已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所以不管是好是壞,她都勉強能接受。

“蔣馳期。”

“嗯?”

“你能親我一下嗎?”

她這次並不羞赧,眼神澄淨。

男人沒吭聲,過了幾秒才湊過來,很輕地啄了她一下。

勾纏的眼神對視兩秒,蔣馳期要捧她臉再加深這個吻的時候,尤簌笑著偏頭躲了過去。

“我們去走走吧。”

蔣馳期不滿地咂了下唇,揣兜跟在她身後。

“耍男朋友跟耍猴一樣。”

落日從山澗中升起,臨近有座很長的鐵鏈吊橋,尤簌沒敢上去,隻是沿著附近打轉。

她不知不覺手指又抓上蔣馳期的衣角,指腹在上麵磨著。

蔣馳期低頭看她,黑瞳深幽,藏在上衣側兜的手卻克製地攥成拳。

“那天,我聽見了。”

她突兀地開口。

眉心重重一跳,男人抬眸,

有什麽早該預感到的事情湧上來。

尤簌找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小腿從厚重的棉衣中舒展出來,瘦削的肩膀在身後的蒼綠中被襯得很單薄。

她聲音恬淡,抬頭要去抓他,想要他一起坐下。

“我爸說,現場有一板扣開的避孕藥對嗎?”

席卷來的山風呼嘯而至。

尤簌把臉搭到膝蓋上,側頭看他,神情平和。

爺爺去世後的第三天,她躲在廚房,無意間聽見爸爸和蔣馳期的對話。

開頭第一句就把她砸懵了。

尤江楓說:“我們簌簌高二的時候……出過一次事。”

“有個同學一直喜歡簌簌,高二有次周末,他不知道從哪弄到一小罐□□,在放學路上把她迷暈了,他把她抱到附近的廢棄建築,還事先準備了避孕藥。”

“小流氓慌裏慌張不知道劑量,一次喂了她六顆。”

“簌簌上衣被脫了一半,那畜牲正準備動手的時候,看廢樓的保安巡視過來,提上褲子走了。當時現場隻有一張空了的避孕藥鋁箔板,和半瓶礦泉水。”

“那大叔好心,認識我,馬上給我打了電話,我送簌簌去醫院洗胃。最後洗完,她竟然一臉驚訝地問我,‘爸爸你怎麽在這’”

“她不知道這些,但從那之後就不敢和同齡男生說話了。我猜她當時清醒過一陣,可能是那段記憶太痛苦,所以才會選擇性失憶。”

“……跟你說這些是想讓你在日常交往中,注意點她這方麵,注意交往尺度……最好也別告訴她這些,你是個好孩子,叔叔希望你多關心關心她,別嫌棄她這個病,”

“如果你有一天不喜歡她了,記得把她好好還給我們……”

“家裏人永遠疼她。”

尤江楓的話在她腦海逐漸盤旋。

尤簌直到那天才知道她所謂的社交障礙,原來是對過往的一種恐懼映射。

但其實這些話就算聽到她耳中,大腦也並沒有啟動相關記憶。

那場遭遇被封得牢牢的。

她隻在當時懵了一陣,沒有聽見蔣馳期的回複。

以至於不能確認他的心意。

……他會嫌棄她嗎?

石磚和衣服磨蹭傳出細小的聲音,尤簌緩了一會,又鬆了鬆肩膀。

“其實我現在還是沒有恢複那段記憶,聽到那些話也隻感覺到爸爸媽媽原來把我守護得那麽好。”

“這麽多年,一點風言風語都沒傳到我耳中,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幸運了……”

尤簌寬慰地自我開導完,感受到頭頂有股安撫的手掌溫度。

她想了一會,還是選擇埋頭,不看他。

清新的空氣緩緩不斷吸進鼻腔,尤簌咬唇,停了一會才狠心,說出預演過很多遍的台詞。

“所以新年快樂,蔣馳期。”

“你要跟我分手嗎?”

如預演的那般,她盡量給蔣馳期營造了一個沒有絲毫道德束縛的氣氛,好讓他能沒負擔地說出真實想法。

如果因為介意這個而跟她分手,也不是他的錯。

空氣靜止了很長時間,尤簌心髒逐漸加速,她等得惴惴不安。

最後實在沒忍住,沒什麽底氣地悄悄補了一句。

“……能不能說不。”

發絲間的力度忽然減弱。

尤簌聽見蔣馳期倏地輕笑一聲,散漫的嗓音一如往常。

“我以為你不喜歡我了,原來就這點破事兒,糾結這麽長時間。”

“分個鬼。”

“尤簌,抬頭看我。”

男人語氣幾近強勢。

視線相撞,尤簌睫毛被風吹得輕顫。

她看見蔣馳期黑發下張揚的眉眼中,像是盛滿了山野中恣意的風。

之後,他一字一句地,說得摯誠。

“不管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今天我給你個篤定的答案,”

“尤簌,你很幹淨。”

瞳孔徒然震顫。

尤簌眼眶一酸,手指下意識摁在冰涼的石磚上,她剛要低下頭消化情緒,又被男人輕抬住下巴。

“知道為什麽你一直想不起來那件爛事麽?”

嗓音忽地轉低,他輕聲告白。

“因為你的身體和我一樣——”

“在深愛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