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定風波(9)

龍七這邊在看著,隻見那邊的包圍之勢也已經漸漸收攏。

眼看魔龍終究雙拳難敵四手,有人已經按捺不住地叫道:“快快取出捆龍索,遲則生變!”

幾乎是話音剛落,便聽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然後在天昏地暗之中,一襲腥臭的黑雲向著所有人襲來。

龍七心神巨震,刹那間認了出來——這是他自己曾遭遇過的黑雲怪物!

幾日不見,這怪物竟然更加恐怖,渾身上下幹枯、淩亂的羽毛仿若瀝幹的黑油,包裹著白骨畢露的身軀,又似幹枯老樹的嶙峋枝條,一眼望之觸目驚心。

而且就同上一次一樣,這怪物不聽人言,更不理攻擊,隻顧向著那包圍圈中挺入。

刹那間,恐慌的驚叫聲不絕於耳。

“這是什麽怪物?!”

“快閃開!”

“救我——救我!他在吃我——啊啊啊啊啊!”

在一陣令人牙酸的慘叫聲過後,天空中竟散落下了一蓬鮮血,宛若天女散花般,很快被卷入了層層陰雲之中。

那團黑雲怪物竟是當場吃掉了一頭蛟龍!

後者幾乎是毫無反抗之力,被裹挾進黑雲之後,轉瞬間就化為一團血肉。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尤其是龍族後輩們,隻覺得後背上一陣涼氣直竄天靈蓋——身為堂堂四海龍靈,從來都是他們橫行無忌,又什麽時候遇到過這種任人魚肉的處境?

麵對如此怪物,未知的恐懼驅使著他們四散逃離,對於魔龍敖濋的包圍圈也就徹底難以為繼。

趁此之時,魔龍自然是一擺龍尾,化為一道雷霆穿梭在層雲之中,眨眼間消失在了眾人合圍當中。

這一切發生得兔起鶻落,實在太快。

龍七尚且來不及反應,隻聽身旁的江辭月沉聲道:“屏息。”

隨後便是術法之力席卷而上,帶著他同樣遁入雲中,向著魔龍一刻不停地追了過去。

隻用了片刻功夫,遠方的滾滾濃雲連同那噩夢般的怪物,都被遠遠拋在了身後。

龍七驚魂未定,目光卻不住看向敖濋。

此時,魔龍也略作休整,一對猩紅的龍目看向了後麵——不需要任何言辭,龍七便知道他已經發現了自己。

一咬牙,龍七便想上前,就堂堂正正地麵對著這位入魔的龍君,問出他多日以來橫亙於心頭的諸多困惑。

但他正要上前,卻忽然覺得渾身上下重逾千鈞,一陣恐怖的魔氣已經鎖定了自己。

他艱難地抬眸看去,隻見天光之下有一輪螺紋飛舟出現,攔在了他們與魔龍之間。

魔龍向舟上略一拱手致意,隨後便化為一道流光飛向遠處。

“等等!!”

龍七咬牙叫道,卻見那螺紋飛舟中響起一道慵懶聲音道:“叢影,攔著他,隨你帶去哪裏。”

“是!師父!”

叢影興致勃勃地從飛舟中一躍而出,人影剛剛拉長便化為了窮奇的原型,一口叼住了龍七。

龍七隻覺動彈不得,一種被頂級掠食者壓製的恐懼感,令他不由心跳加速,就連思維都要被凍結。

他知道那飛舟中是誰。

——那個看似凡人的段先生,曾經在他被黑雲怪物襲擊時救過他的,令人聞之色變的無赦魔尊。既然當日他選擇放過自己,也許,也許今日也還有一線可能……

“段、段先生……”龍七強自壓抑著恐懼,顫聲說道,“請、讓我……再見他一麵……”

“他不想見你。”而段折鋒淡淡答道,“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來不及說更多話了,叢影已經叼著龍七,張開雙翼一個撲騰,就這樣翻滾下了雲海。

層雲之上,螺紋飛舟靜靜停留,船舷上的金色符文在暮色中暗淡。

江辭月就立在原地,道:“那你又是否想見我?”

裏麵靜了片刻,段折鋒低聲笑道:“你可別提劍進來,小師兄,我算是怕了你了。”

說罷,飛舟上簾幕自發掃開,儼然是掃榻相迎的架勢了。

而江辭月毫不設防,踏上飛舟之後,一低頭掀開簾帳,便欣然踏入其中。

飛舟上屋舍看似小巧,實則內有乾坤,裏頭桌椅俱全,更擺著一副青瓷茶具,看來早已有了待客的準備。

不過,現在兩人顯然都沒有喝茶聊天的悠閑功夫。

江辭月的目光一直落在段折鋒的身上。

他看他霜白的長發,看他漫不經心的眉眼,看他一如往常的桀驁不馴的眼神,一時間感覺小師弟與當年初登仙門之時並無分毫不同,除了外貌以外,秉性從未更改;一時間卻又覺得,他們之間已經變了許多了。

相見之前的千言萬語,突然都煙消雲散。

江辭月靜坐了許久,方才低聲地說道:“天柱之事,我已經明了,殺人實則為渡人。師弟,這些年,你始終如此……是世人錯怪了你。”

“免了,小師兄。”段折鋒笑道,“你知道我聽不慣這些虛的。”

江辭月:“為何不與我解釋?”

段折鋒反問:“你猜,敖濋為何不與龍七解釋?”

江辭月一時沉默了。

段折鋒悠然地倒了一杯茶,擺在江辭月的眼前,倒是輕描淡寫地說道:“先不說‘天機不可泄露’。就算是解釋了,又有誰會相信一個魔頭呢,你還記得當年桃源繪卷的下場麽?”

當然是記得。

江辭月曾用盡畢生所學,想要將一切的真相訴說給繪卷中的桃源村人知曉,讓他們明白自己生於一個可悲的畫中世界,唯有死後才能在仙人相助之下逃離樊籠。

但是世人隻知道自己生於這方世界之中,未知生,焉知死?他們不敢挑戰死亡,不敢直麵恐懼,更不敢相信所謂方外之人的一麵之詞,隻將江辭月當作是桃花林裏的妖魔鬼怪,恨不能將這異端邪說趕盡殺絕。

就像現在的段折鋒。

無赦魔尊,眾魔之首。舉世皆敵,誰人信他?

——與其徒勞耗費心力,去勸說那些愚昧世人,倒不如親自動手,幹脆利落。

他一直以來就是這樣做的。

就像他屠空了桃源村的那一夜。

而在那之後,就算桃源村人已經明白了所謂真相,知道了段折鋒殺人實為渡人,卻終究無法將他看做救命恩人看待——隻因那一夜的利刃與鮮血,仇恨與恐懼,都不是假的。

仇恨是真的,恐懼是真的。

所以沒有人能夠輕言看破,沒有人能夠替他人輕言諒解,沒有人能在此之後以一顆平常心對待段折鋒……

所以他隻能是魔尊,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殺人無數的魔頭。

接下來,隻要這個魔頭死了,那麽結局就是完美的——所有人都能得救,所有人都獲得自由,仇恨得以清洗,恐懼得以解脫,好人繼續著他們的完美結局,而壞人魂飛魄散,永無來日。

“小師兄,你哭什麽?”段折鋒突然問。

“我……不知道。”

自從修行以來,江辭月從未感受到這種刻骨的悲傷與孤獨。

他並沒有因而絕望,隻是難以忍受自己的回憶,他總是不停地想起段折鋒入魔、叛逃出靈犀宗的那一天;他不停地想起自己與他劍刃相向的時刻,想起龍印,想起烈火焚身之苦;他想起不周山的雪,想起淪波鎮的夜,想起更早之時,陰陽倒錯絕境裏的酒。

江辭月輕輕拿起茶盞,將其中的茶一飲而盡。

他已經克製住了自己手指的顫抖,輕聲說:“一定還有別的方法。師弟,我同你一起尋找,一定還有別的方法,就像師尊在烈火地獄中贖罪……”

“如果有的話,鍾九罹的皇後就不會魂飛魄散,他也就不會怒觸天柱而死了。你忘了?她也是為他身受十萬無辜之人慘死的天罰。”段折鋒悠悠地說道,“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仙人飛升,妖魔永劫。這就是天道。”

“不。”

江辭月抬眸看向他,清淺的雙眸中依舊是堅定之色:“一定有辦法,隻不過是我力有未逮。師弟,你還記得當年山海繪卷一事,人、妖之間不是隻能你死我活。我想要阻止妖魔吃人,卻又不能餓死他們,這是可以做到的。隻是我太弱小無力,是我空懷有一腔無用的壯誌,既想強迫他人違背本性,又不能為他們開辟生存之道,滿口都不過是慷他人之慨的空話罷了。現如今我既想要你能得償所願——讓世人安然赴死,又不想要你成為眾矢之的,為之犧牲,也一定還有辦法。段折鋒,你要信我。”

段折鋒深深望向他的眼神,驀然歎息一聲,而後又輕輕笑了起來。

兩世以來,江辭月從來都是仙道中人的魁首,每個人見到他都會說一句“道心堅定”。

道心堅定,是一個怎樣的堅定法?

便是在屍山血海的絕境之中,也從未見過他氣餒;又如前世段折鋒對他威逼利誘,乃至百般折辱,最後殺空世界,也未見江辭月有過分毫動搖之心,更不見他有過被魔氣侵染,出現絲毫入魔之象。

“好啊,小師兄。”段折鋒向前探手,輕輕撫上江辭月側頰上未消的淚痕,溫和道,“別哭,我什麽都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