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撼輪回(5)
既然已經商量好,那就開始分頭行動。
約定好了匯合的時間、地點之後,江辭月便掐訣而起,緊追著鍾九罹的蹤跡,去往地獄深處。
而另一邊,地府之人自然對段折鋒充滿了不信任。
尋常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夜遊神卻能感知到段折鋒身上若有似無的魔氣非同一般。
這導致他越走越不敢靠近,漸漸成為了段折鋒身後一個小跟班,戰戰兢兢地問:“您要先往幽州鬼門關查看究竟,還是就近去徐州……”
段折鋒笑了笑道:“看,就不必了。叢影雖然調皮;但有羅刹隱協助辦事,本座還算放心。”
他回身望去,整個地府陰氣漫天,遠方似有無窮故事隱沒在陰霾中。
夜遊神驚恐的神色,也就一閃而逝。
……
此時,江辭月追著鍾九罹離開閻羅殿,下到酆都之外,即見十八層地獄。
地獄十八層並非以上下區分,而是指刑期年數與痛苦程度排列,從第一層拔舌地獄至於第十八層刀鋸地獄,次第而增。
其中恐怖之處難以遍數,隻聽見人間惡徒在其中慘呼呻吟。
鍾九罹化為一道陰雲,飛速掠過其間種種,目光已經掃過千萬正在受苦的鬼魂,卻始終沒有停留。
他一天找不到心愛之人,就一天不會止息。
江辭月無法對鬼王動手,嚐試勸解他道:“你要找一個人,大可以與地府商量,讓閻王容情,何必要大鬧地府?”
鍾九罹同樣不對他動手,卻也不聽勸阻,遍曆地獄之後,茫然找不到人,就又尋一遍。
這時,地府一支陰兵終於趕到,直接與鍾九罹交戰。
鍾九罹展開黑色紗衣法器,竟組成一張滔天幕布,其中陰鬼不計其數,與陰兵戰成一團,一時間天昏地暗。
江辭月濃眉緊蹙,以劍指喚出生劍·無赦——雖然不能交戰,但卻組成一道金光璀璨的劍幕,宛如遮天蔽日的無窮金雨,將雙方相互阻隔。
鍾九罹的身影似一隻黑色禿鷲,盤踞在其中,深沉不定的目光落在江辭月的一襲白衣上,低低說道:“我為了今天,已經足足等了一千六百年,今天誰也不能阻攔我。你不能,閻王不能,天道不能……”
說罷,長袖招展,化為無數道鬼影,向著四麵八方散去。
就在江辭月和鍾九罹隔空鬥法之時,酆都城內卻已經兵荒馬亂。
陰吏們大驚失色:“不好!有一個天魔攻進了城內!城防告急了!”
遠遠望去,隻見城中兵戈聲四起,隱約可以看見是一頭凶獸窮奇的身影,張開羽翼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尋常陰兵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夜遊神、牛頭馬麵、黑白無常早已紛紛出麵,暫時將其攻勢穩住。
然而,鍾九罹趁此機會,突出包圍圈,化為無數鬼影不知所蹤。
江辭月看了一眼城內場景,冷靜地請見閻羅王,建議道:“酆都內有鍾九罹,外有羅刹隱等妖魔,可謂內憂外患。當今之計,最好先穩住鍾九罹,再將妖魔擊退之後,回頭處理此事。”
閻王雖然是神職,然而論戰鬥力,卻難以抵擋數量龐大的妖魔軍隊。
他沉吟片刻,最後問江辭月:“你是準備?”
“請借生死簿一觀。”江辭月沉著道,“助鍾九罹找到他失去之人。”
夜遊神道:“但鍾九罹是禍亂地府的罪人!假如先例一開,那就壞了自古以來的規矩,往後若是人人要來找人,就先大鬧一通地府,這成何體統!”
閻王揮手阻攔了他繼續說下去,果斷道:“非常之時,就行非常之事。夜遊神,你帶生劍劍主去找到那一卷生死簿。”
夜遊神隻得低頭領命,帶江辭月去了。
地府生死簿有無窮卷數,每卷記載十萬萬人,唯有地府之神能夠準確找到某年、某地、某一卷。
江辭月手捧生死簿,恍然間突然想起:曾經在靈犀山的生死幻境之中,他也在假地府裏找過生死簿,找過一個自己失去的人……
沒過多久,江辭月重回十八層地獄上。
隻見漫天陰霾未散,鍾九罹的陰影始終籠罩在這裏。
身旁夜遊神對著那片黑暗叫道:“鍾九罹!閻王殿下對你網開一麵,同意將生死簿借閱給你,找到尊夫人!你還不速速現身?!”
稍許,黑暗中並無動靜,夜遊神焦躁地問江辭月:“難道鍾九罹擔心這是陷阱,所以不敢現身?”
江辭月沉著道:“他會來的。這是他千百年來唯一的夙願。”
果然,隻用了片刻功夫,陰雲中重新匯聚起了鍾九罹蒼白的臉龐,怨氣正在他的袍袖中鼓噪不已,顯然他即將失去耐心,重現厲鬼之王的本色。
江辭月輕輕抬手,金色生死簿懸空而起,化為無窮長卷延展而開,其中文字玄奧無比,每一段都代表著一個活生生的靈魂複雜的一生。
“梓潼!”
鍾九罹急切地上前,然而再次被生劍無欺阻攔。他怒視著江辭月:“讓開!”
恐怖陰風近在眼前,撩動江辭月的白發。
然而江辭月的身影淵渟嶽峙,神色絲毫不為所動,淡淡道:“鍾九罹,我助你達成夙願,但條件是你不可再傷害無辜之人——先將那些錮魂珠還來。”
鍾九罹心急如焚,根本不欲和他多說,直接扯下自己手臂上纏繞的黑線,將其上數百顆魂珠直接拋灑而出!
嘩然一聲,錮魂珠如天女散花一般向四處飛散,分別墜入底下十八層地獄中。
江辭月眉頭一皺,看鍾九罹全部心神就放在生死簿上,決定向下追去。
他擔心這些無辜的靈魂墜入地獄吼遭受折磨,便先趕去救人。
錮魂珠墜地之後,化為一個個神色茫然的無辜魂魄,其中就有那幾個可憐被卷入的穿越者。
他們前一秒剛剛被嚇壞,接著就魂魄離體,被鍾九罹直接收走;下一秒隻覺得眼前一黑,接著自己就踉踉蹌蹌地到了一處極為恐怖的地方。
——第十六層火山地獄,是為損公肥私、行賄受賄等罪人所設,同時也有犯戒的出家之人。
其間受刑者在火山之中被活活燒灼而不死,罹受烈火焚身之苦三億二千七百六十八萬年方能得出。
隻見烈火之中,無數焦黑人形發出駭人的呻吟聲。
穿越者們再次嚇得魂不附體,尖叫著向火山外沿爬去。
好在他們還沒有遭遇什麽,江辭月已經及時趕來,直接拋出山海繪卷,將他們裝入其中。
山海繪卷中,穿越者們心有餘悸地抱成一團,像一群小雞崽圍著江辭月,瑟瑟發抖地問他:“掌門真人!!發生了什麽!?”
江辭月沒有什麽時間與他們廢話,暫且安撫道:“沒事,鍾九罹假扮狐王,闖入了陰曹地府,想要找到他的皇後。如今地府危急,我需得助他們一臂之力,晚了隻怕世間倫常紊亂……”
“啊?!”
“這麽快就到地府危急這一段了嗎?”
驚魂未定的周顰脫口而出道:“那輪回天柱被段總推了沒?”
“……”
話音剛落,場麵突然安靜下來。
穿越者們個個呆如木雞地看向周顰,而後者陡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上充滿驚恐之色,看向江辭月。
隻見靈犀劍宗雙目微眯,眉頭皺起一道熟悉的峰紋,沉凝道:“‘輪回天柱’?‘段總’?你們將心中所知一一如實道來。”
“……”
穿越者們噤若寒蟬,像考試作弊被發現的學生們,都不敢說話。
唯有麵壁者白濟知道,他們在劍宗麵前漏了破綻,那就已經沒辦法回頭了。
他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和措辭工作,才說:“天機不可泄露,我們也最多隻能知道三天內將要發生的劇情。但是地府這一段迫在眉睫,一看就是段總真的聯合鬼王鍾九罹,挑起地府與妖魔之戰,要正麵打下輪回天柱了!”
江辭月神色不變,然而四周氣溫都好像突然降低了下來。
他低頭沉吟片刻,像是將這句話慢慢咀嚼過一遍,淡淡道:“段折鋒……真是他在幕後主使?”
“段總英明神武算無遺策……”周顰哭喪著臉說,“鬼王脫困不就是他指使他徒弟叢影小哥幹的嘛,我還很磕那一段來著。”
“咳咳,言歸正傳。”白濟生怕泄露更多穿越的秘密,連忙轉開話題道,“輪回天柱就是輪回台,就是地府裏麵掌管六道輪回的天道法則,段總和鬼王合作,為的就是這個天柱。如今他們都已經打進地府了,說明……掌門真人您已經和他恩斷義絕了吧……”
他越說越小聲,也不敢去看江辭月的表情。
而江辭月:“……”
昨天,混賬師弟還在小師兄的榻上熟睡。
——恩斷義絕?哼,是時候讓段折鋒剛立下的誓言應驗了!
江辭月眸光冷然:“……我早晚會狠狠收拾他。”
——劍宗真的生氣了!!果然老好人生起氣來才是最嚇人的!
穿越者們再次抱頭蹲伏,白濟小心翼翼地說道:“輪回天柱已經沒救了,咱們趕緊跑吧……”
江辭月淡淡道:“事情未定,怎麽臨陣脫逃?我這就去輪回台前,好好看一看所謂的‘合作’,看看我這個膽大包天的混賬師弟是如何瞞天過海、騙過所·有·人,悍然攻打地府的。”
說罷,他一拂袖,便將山海繪卷收起,也不再管裏麵安全無虞的穿越者們。
十八層地獄之中陰霾依舊,場景恐怖詭譎。
但江辭月氣極反笑,化為一道流光,直奔著輪回台飛去。
經曆酆都、閻羅十殿,就能順著忘川沿岸的彼岸花海,找到其上奈何橋。
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的鬼混,就會在陰吏的引導下,按閻羅王的判決,跳下輪回台,重入六道輪回之中。
——輪回台,就是這樣一個執掌六道輪回之所。
唯有修為精深之人才能看見,輪回台上華光萬丈,仿佛從無窮碧霄中引來一道天光——那正是輪回天柱的表現。
此時此刻,江辭月飛往輪回台前,看見鍾九罹已經先一步站上了奈何橋。
四周無窮陰兵將鍾九罹團團包圍住,但因為奈何橋易守難攻之事,他們一時間難以攻破眼前的結界。
而鍾九罹手持金色生死簿,滿眼血淚,順著滾滾黑雲流淌而下。
——他找到了梓潼的記載。
一千七百年前,尹鍾氏,歿於徐州城郊,入魔天劫之下,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魂飛魄散。
不入輪回。
怪不得,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找了千百年的愛人,原來早已不存在於世間任何一處了。
江辭月一襲白衣,落在彼岸花海中,緩緩踏上奈何橋。
花海鮮紅似血,忘川之中萬千冤魂如泣,這一幕似乎也在江辭月的記憶中存在過。
他試著寬慰鍾九罹道:“逝者已矣……”
鍾九罹抬起頭,雙目如死水一般毫無波瀾,唯有血淚從中不停地湧出。他對江辭月說:“你不懂。”
這一次,江辭月沉默了很久,才低聲答道:“我也曾經這樣找過一個人。”
——萬幸,他並沒有失去他。
隻是那種遍尋不得、苦等千年的感受,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習慣。
鍾九罹踉蹌後退一步,手中金色生死簿跌落在地,重新化為一道華光,飛回了不遠處夜遊神的手中。
因為鬼王的移動,四周陰兵都如臨大敵,每一雙眼睛都緊張至極地盯著他。
正在這時,酆都城中再次響起轟然之響——想必是妖魔又拔一寨。
局勢更加緊張了。
而天際更是出現了妖魔的身影,一頭背生雙翼的窮奇趁機離開酆都,筆直飛進了包圍圈,旁若無人地擠開重重陰兵,抬頭看向奈何橋。
隻聽它咧開嘴,對鍾九罹說:“師尊早就告訴過你了,假如是凡人入魔,一旦沒能度過天劫,那就是魂飛魄散、灰飛煙滅的下場,連靈魂都不會有,所以也不可能還在地獄受苦了。”
而鍾九罹卻沒有在乎這些人,他好像已經看不見周遭任何人,隻是喃喃地喊了一聲“梓潼”,好像並未意識到這一聲沒有任何意義。
奈何橋上,江辭月看了一眼這頭窮奇,目光冷凝道:“叢影,你師父段折鋒在哪裏?”
“師尊還在打閻王啦……”窮奇抖了抖翅膀,隨口回答道。
回答完了之後,他才突然察覺不妥,一對虎目陡然瞪大,看向江辭月:“誒?!你?江辭月?”
江辭月不答。
“哇,你怎麽知道我叫叢影啊!而且你怎麽知道我師尊……啊不不不,段折鋒不是我師尊!這些事都不是師尊指使的!”窮奇說到一半,意識到越描越黑,突然像貓一般蹲伏下身子,發起抖來,“完蛋了,我怎麽說漏嘴了,回頭師尊會不會打爛我的屁股啊……”
江辭月仍然不答,隻是定定地看著。
這頭窮奇。
早在鬼王鍾九罹從神霄宮脫困之際,據說就是他從旁協助;
再後來,在黎國王宮中,狐王組織的群妖盛宴裏也有他的蹤影;
現在想來,狐王逃離之後帶著這頭窮奇,想必也是他設法引狼入室,使得鍾九罹暗算了狐王,並奪取了他的肉身,進而能夠迷惑到江辭月等人,然後闖進鬼門關;
如今地府大亂,又是這窮奇領著一隊妖魔,不,還有魔君羅刹隱等天魔率隊,從各個鬼門關同時進攻,一看便知道是有人暗中籌謀已久……
真是好一副棋局。
好一個無赦魔尊,好一個段折鋒!
這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之中,與鬼王鍾九罹合縱連橫,又率大妖窮奇、天魔羅刹隱等妖魔攻城拔寨,將狐王容璟、黎王江虔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何等可怕的城府,真不敢相信,數年之前,他曾經也隻是一個置身妖窟中長大的盲眼少年。
——倘若當年沒有一個江辭月適逢路過,從枯井裏救起了段折鋒,世間豈不是少了這麽多的陰謀詭計?
想到此處,
江辭月低聲喃喃:“我還是低估了你,師弟……”
——這樣一個魔頭,他江辭月何德何能,自以為能夠降服?
“壞了……”
窮奇眼見著江辭月真的瞬間明白了一切,驚恐之餘,不免大為焦急。
他飛掠而起,跑向渾渾噩噩的鍾九罹身邊,大聲叫喊道:“喂,鍾九罹!醒醒!該是你履行承諾的時候了!師尊他助你報仇,不惜動用數十萬妖魔大軍,為你攻入地府,創造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那你的回報呢啊?!”
鍾九罹目光渾濁,沙啞地說道:“我鍾九罹一言九鼎,既然做過承諾,就一定會完成……既然地府已經淪陷,那就也到了我複仇的時候……”
“不可!”
江辭月回過神來,微微動容,生劍無欺轉瞬而出,想要阻攔鍾九罹。
然而收到誓約的束縛,劍刃在鍾九罹身前不足一寸之處,就無力地停滯住。
轟然一聲巨響,竟是遠處的閻羅殿在戰火之中不堪重負地開始倒塌。
在數萬陰兵驚恐的注視中。
隻見鍾九罹最後一次鋪展開他無窮的怨意,如遮天蔽日的黑幕般籠罩向所有人!
刹那之間,天地隻餘黑暗,人人都在恐懼地呐喊,人人都以為鍾九罹將要向自己複仇,將要搗毀這座地府……
可鍾九罹行過奈何橋,步向輪回台。
在轉瞬即逝的寂靜之中,鍾九罹輕聲道:“六道輪回……唯梓潼沒有輪回,那我鍾九罹是人、是神、是鬼、是魔、還是畜生,又有何趣……天道不辯善惡,又有何用?哈、哈……”
他陡然張狂大笑起來,渾身怨氣化為黑色的火,滔滔指向那無盡蒼穹。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皆悲哀!天道,我鍾九罹向你複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