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繪桃源(5)

段折鋒並沒有讓江辭月看見。

但江辭月知道這一夜發生了什麽。

桃源村中,火光衝天,半邊天空籠罩在不祥的霞光中。

一切都是猩紅色。

阡陌小道兩旁搖曳的野花是猩紅色,被推倒一邊的藤椅是猩紅色,桃花樹下的秋千是猩紅色。

田邊的溪水流淌著猩紅色。

猩紅色的紙人力士冷酷無情,遵照命令巡視著整個村莊,一一破開所有的門戶,確認所有屍體的鼻息,畫下斷生離恨陣圖。

直到完成所有的任務,才靜靜回到原地佇立著。

段折鋒屠空了桃源村。

斷生離恨陣能囚魂鎖魄。

在桃源繪卷這方小天地裏,所有的魂魄最終還是被全部“救”出。

它們離開了繪卷,離開了七百多年來說不清是詛咒還是恩賜的宿命,第一次來到繪卷之外,看著真正的天空和大地。

——這才明白,他們是錯的,錯將真理當作謊言。

遂捶胸頓足,悔不當初。

有人痛哭流涕,也有人麻木不仁。

有人選擇了就此死去,走向真正的陰曹地府,從此在大千世界中輪回轉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有人請求留在靈犀宗門裏,借用紙人力士的身體,嚐試踏上修行之途。

也有人選擇輾轉偷生,保留此世屬於自己的記憶,於這世上多行走三十年。

“紙人力士之軀雖然堅固,但是此後不能輕易沾水,隻能用細砂清潔身體。”江辭月一一囑咐他們,“此外,其中靈力最多再運轉半個甲子。時間一到,力士身體崩毀,你們的靈魂就要自行前去陰曹地府,否則就耽擱了轉世投胎。”

眾人紛紛叩謝江辭月。

直到今時今日,他們才知道江辭月所言的一切才是真相:自己自出生以來,竟然真的隻是畫卷中的紙人而已。

江辭月問他們:“可有去處?”

他們都沒有去處,但是卻有相同的目的地。

“我們想去看海。”大張說,“從未聽說過,竟然不是陸地上生出水源,而是在大海上出現了陸地……我們想要去看一看傳說中的‘百川東到海’是什麽樣的景象。”

“也好。”江辭月並未阻止他們,“此去東行,萬望小心。”

這些寄宿於紙人體內的靈魂們,從外表上來看與常人幾乎無異,就在靈犀宗門前一一向江辭月拜別,然後向著山下走去。

或許從此在塵世中,會出一些關於奇異紙人的民間傳說。

送走了所有桃源村人之後,江辭月展卷再看。

桃源繪卷裏已經是一片斷壁殘垣的狼藉之景。

他一時突然感覺到自己還不夠了解段折鋒:他是怎樣下的手?如何能下得去手?

段折鋒仿佛知道江辭月心中所想,他道:“做自己認為対的事。江辭月,隻要一個人所持的信念足夠堅定,就再也不會輕易動搖。”

江辭月很久都沒有答話。

段折鋒以為他生氣了——像江辭月這樣的人,應該無論如何都看不慣這種事,師兄想必心中又驚又惡,不知如何麵対自己。

然而到了晚上,江辭月手捧著桃源繪卷,來到玉闕宮中複命。

他自然不知道玄微真君隻是一具傀儡而已,在那九重鮫紗的背後,其實還悄然站著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師弟。

“師尊。”江辭月站在玉階下,低落地向玄微真君稟報,“桃源繪卷中的爭端已經解決了,所有的桃源人都被救出,隻是……用的卻是一個特別的法子。”

他停頓了很久,沒聽見玄微真君的回答,就斟酌良久,又說:“弟子愚鈍,不能度化所有人,還差點被群起圍攻。於是師弟……段折鋒釜底抽薪,將他們的肉身盡數殺死,將靈魂全部帶了出來。”

玄微真君道:“雖行殺道,卻為救人。対錯功過,實難分辨。”

江辭月說:“桃源村人數十年來舉行所謂‘祀鬼節’,假借天神之名,卻行殺人、吃人的惡事,就算情有可原,其罪亦難赦免。此外,他們還襲擊了弟子。段折鋒殺了這些罪人,也是想保護我。”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玄微真君問他。

江辭月說:“於情於理,都不該懲罰他。但是宗門有律,殺十人者,無論如何都必須禁閉一年,罰抄《清淨經》,直至心魔全消。究事情原委,一切都因我而起……我願意代他受罰。”

鮫紗後,段折鋒的目光落在江辭月身上。

前世,他殺空了整個桃源繪卷,將所有的靈魂都放歸自由。

後來發生了什麽?

江辭月斥責他殺性太重,罰他去崖邊禁閉一月,令他心中憤懣不堪,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任何事。

那一月禁閉出來後,據說師兄接受了一個師門任務,整整一年都未出現。

他隻當是江辭月從此厭惡、遠離自己,卻並不知道……

江辭月原來是在代他受罰。

——這個傻乎乎的小師兄,為何什麽都不說?

堂堂玉闕宮中,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聲。

很久沒有得到回複,江辭月有些著急:“師尊,你不要罰他,他是少有的修行天才……要不就把我也一起罰了也行。”

過了許久,玄微真君說:“也罷。那就罰你們二人一起抄寫《清淨經》十篇,什麽時候抄完,什麽時候解除禁閉。”

江辭月鬆了一口氣,行禮道:“是,師尊。我這就出去與他說。”

他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過頭。

玄微真君問:“還有什麽事?”

江辭月說:“我想請師尊教我製作繪卷之術……”

“你想學如何製作桃源繪卷?”

“是。”江辭月說,“我知道我現在力量微薄,做不出那樣的小世界;智計也不夠,不知道如何真正讓人們在其中幸福安樂,不會再釀成像桃源村一樣的慘禍。可是……如果連在繪卷裏都做不到的話,如何要真正施惠於天下,保神陸十四州於太平呢?”

“此宏願也。你可知道,即便是渡劫期真人也未必能做到天下太平,為師亦隻能鎮守靈犀山一方而已。”

“我知道,師尊,但是我想試一試,哪怕會被人譏笑自不量力。”江辭月抬起頭,看向大殿之中永恒運轉著的天道金輪,許久後緩緩道,“也許有朝一日,我成為渡劫期真人,又能明曉天下之真理,屆時我就畫一張山海繪卷,將山川湖海都畫在其中,我希望海晏河清、時和歲豐、天下太平、國泰民安,我想保護其中子民不受天災人禍之苦,也免於愚昧無知之恨。”

……

最終,段折鋒和江辭月師兄弟兩個還是一起受罰,被關在藏經閣裏抄書。

用毛筆抄書這件事,做起來還是非常的慢,一夜時間往往也隻能抄個半本而已。

江辭月正襟危坐地抄寫,每個字都寫得一絲不苟。

抄寫間隙,他偶然看見段折鋒在旁邊悠閑地喝著茶看書,也不由低聲歎氣,心裏決定:算啦,我身為師兄,大不了替他多抄兩份。

大師兄為人正氣,很知道以身作則。

但段折鋒這種壞學生就不行了,他選擇另辟蹊徑。

——那兩個穿越者呢?滾過來刷本座好感。

半個時辰後,周顰和李珠兒風塵仆仆地跑來藏經閣。

聽說要替段折鋒進行抄書這種苦差事,她們欣喜若狂:“太好了!!終於有機會能幫上忙了!!隻要抄十本嗎?真的隻有這麽點?要不多抄十本吧,更加顯得誠心誠意。”

段折鋒:“……”

江辭月:“……”

兩姐妹甚至有商有量、有說有笑的:“一人抄十本,幾天就可以了。”

“字跡可以臨摹得像一點,大不了多花些功夫。”

“嘻嘻,一邊抄可以一邊等著蒸點心呀……”

“江大哥!你喜歡吃蒸餃嗎?我們剛研製出一種水晶餃子……江大哥?”

江辭月完全沒有在聽,而是正在用不讚同的眼神看著段折鋒。

——自己因故被罰,怎麽能讓其他同門幫忙抄寫?

他覺得自家小師弟這樣做不行,簡直像在利用少女懷春的心思,讓她們平白幹活。

但再仔細一想,自己有什麽資格指責他們這樣來往呢?

畢竟,江辭月也沒有談過戀愛啊……

——也許這是人家的情趣吧,畢竟有來有往才會有感情。自己一個外人,何必要去棒打鴛鴦……

“?”

段折鋒眼看著自家小師兄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抱著他自己的筆墨紙硯進了隔間,背対著門口,默默抄起了清淨經。

“師兄,你生氣了?”段折鋒也走進去,將門帶上。

他靠近江辭月的背影,低下頭在他耳邊說話:“你不喜歡我找她們代勞麽?那我這就讓她們離開好不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歪打正著地說対了哪句話。

江辭月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心虛和羞赧,支支吾吾道:“也……不必非得這樣。你想和她們怎麽交往都可以,我……又沒說雙修不好。”

段折鋒一愕。

——交往?雙修?他什麽時候說過要親近這些穿越者了?

回想起這幾天來江辭月的種種奇怪情態,他忽覺恍然。

——江辭月並不是討厭自己啊……

“師兄。”

“又叫我幹什麽?”

“師兄,你未免也太可愛。”段折鋒笑了起來,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忍不住驀然大笑出聲,伸手一撐,將江辭月單薄的身子困在自己的雙臂之間。

江辭月勉強轉身,卻隻能和他麵貼著麵,修長五指無助地抓著桌麵,瞬間大窘:“你、你突然發什麽瘋,外麵還有人在……”

段折鋒隻是不聽,深沉黑眸裏蘊滿了毫不掩飾的笑意,甚至傾身向前,幾乎將鼻尖碰到他的鼻尖。

呼吸交織在一起,心跳聲幾乎清晰可聞。

江辭月羽扇般的眼睫不停眨動,緊張得耳尖通紅,卻不舍得移開視線。

段折鋒低聲悶笑,哄著自己的小師兄:“好師兄,你以後生什麽氣都要跟我說,我保證除了你以外,不會対任何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