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見五弦先生,是在一九年的深秋,日本福岡縣,九州國立博物館。

那真是動魄心弦的一天。

當時的林微雲,因為一把傳世寶貝——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的介紹,與當地日本解說員爭論了起來。

這把號稱日本正倉院國寶之一的五弦琵琶,是一千二百年前,唐朝宮廷贈送給日本的國禮,也是現今唯一存在的唐朝五弦琵琶。

然而那日本解說員直接跳過這一段曆史,儼然一副把五弦琵琶當做自家寶貝的姿態。

“五弦琵琶是我們日本的國寶,你們中國可沒人會彈。”

林微雲那時算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第一個站出來質疑:“誰說沒人會彈?”

又問:“你敢不敢把這五弦琵琶拿出來,我彈給你聽!”

也因為她的堅持,旅行團中其他同胞也站出來,與日本解說員對峙。

“我看你們是沒有勇氣拿出來吧,因為擔心它回到中國,會被中國人發揚得更為光大!”

“這是有多忌憚我們中國人呀?”

“對呀,有本事你拿出來,讓人小姑娘彈彈,看中國人會不會?”

“拿出來,否則就跟我們中國人道歉!”

推搡之中,那解說員的眼鏡掉落在地,被人踩碎了,怒極的他直接大喊:“你們中國人連一把五弦琵琶都沒有嗎?”

“當然有。”

就在眾人僵持的時候,一道低冷的聲音傳來,字正腔圓,氣場十足。

林微雲原本氣憤不已,聽到聲音,回頭看向展櫃另一邊。

男人穿著黑色高定西裝,身姿頎長,氣質清冷矜貴,隱隱有一種濯濯尊貴的貴氣,五官俊美自是不用多說,一副金絲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

借著展櫃打出來的燈光,男人與那把傳世琵琶一同入畫,竟給人一種穿越時空的重逢之美。

仿佛等候了千年的琵琶美人,終於遇見了她的命定良人。

後來,事情發展到林微雲意想不到的結果。

也不知道那位先生有何背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迅速圍了上來表示道歉,生怕惹怒了他。

而男人卻隻是看向林微雲,目光意味深長。

“會五弦?”他問。

男人跟她說話的時候,沒有剛剛那樣氣勢淩人,標準的普通話帶著地道的京腔,磁性滿滿,很有安全感。

林微雲沒有去過北市,不過她有個樂理課老師是北市人,所以一下便聽出來了。

她當時的心情很激動,恨不得立馬給他們小日本展示一下十八般武藝,便挑眉冷哼了一聲。

“當然!給我一把五弦琵琶,我會讓他見識到老祖宗的風采。”

男人隻說了一句:“好。”

然後她們就被帶到了一樓大廳,表演的場地都被安排好了,白色警戒線圍出一個圈。

然後男人交給她一把老古董鳳尾小葉紫檀琵琶。

看清楚琴弦時,林微雲更是瞪大了雙眼,難以置信:“五……五弦琵琶?”

雖然沒有館內那把真品精美奢華,但看著也有些年

代了,還是敦煌風直項仿唐五弦琵琶,一看就絕非池中之物。

據她所知,北市星海樂器演奏級的小葉紫檀琵琶,收藏價格已經高達八十萬元了,這把少有的五弦琵琶,又是頗有年代的稀有寶物,恐怕都不止百萬。

男人將琵琶小心翼翼遞給了她,聲音依舊清冷,讓人不容忽視,但隱隱透著一絲淡笑。

“就麻煩你,展示一下我們老祖宗的風采。”

也是這個抬眸一瞬,林微雲才看清楚男人的麵容。

不可否認,這個男人是林微雲見過的,五官最俊朗完美的,高鼻梁、性感薄唇,以及那比她人生規劃還要清晰的下頜線,鋒利幹淨,最吸引人的還屬那雙深邃又冷淡的眸,矜貴又高冷。

是十分正派的俊雅長相。

而林微雲腦中揮之不去的,是剛剛那一幕,他與螺鈿紫檀五弦琵琶一同入鏡的畫麵,同樣的清冷絕世、流光溢彩。

後來,林微雲便坐在萬眾矚目的大廳中央,麵對無數國人期盼的眼神,以及外國友人好奇的打量,還有那幾個日本人輕蔑的目光,彈起了《十麵埋伏》。

那時的她,深感肩負重任,關係著中國人的脊梁與骨氣。

抱著那把仿唐五弦琵琶,林微雲一邊調試琵琶,一邊暗自慶幸小時候隨父親學過一段時間的五弦,平常練習的時候,也是四弦五弦交替。

所以戴上指甲,指腹摸上琴弦的那一刻,那種無比熟悉的感覺瞬間蘇醒。

記憶的最後,是在座所有華人要求那日本人道歉。

“道歉!道歉!道歉!”

那一聲聲猶如“中國萬歲!”一般振聾發聵,**澎湃。

而林微雲抱著琵琶尋找男人的身影,卻隻有他的助理站在原地等她。

“小姑娘,厲害!我們老板果然沒看錯人!”

比起那人的清冷淩厲,他的助理顯然平易近人得多,臨走前還對林微雲豎起了大拇指。

林微雲淺淺一笑,將琵琶歸還給他。

剛想問下他那位老板的名字表示感謝,順便也想了解一下這把仿唐五弦琵琶的曆史,便看到博物館出口處,一道偉岸矜貴的側影,筆直佇立在玻璃門外。

男人正在接電話,左手隨意抄在西裝褲袋裏,微風吹起一角衣擺,幾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妞簇擁過去,看樣子是索要聯係方式,但男人神情冷漠,收起手機便轉身離開,連個眼神兒都沒留。

隻留下一道如鬆柏挺拔的冷漠背影。

林微雲不禁打了個顫。

就這樣的人間仙品,竟也有人敢搭訕?

果然,還是外國女人更大膽一些。

林微雲想,她當時應該也勇敢一些。

說不定,看在她為國爭光的份上,他會告訴她,他的名字。

也不至於三年過去了,她每每回憶起這件事情,隻能用一個“五弦先生”來稱呼他。

——

而再次想起五弦先生,便是這次在名爵會所門口,林微雲看到了一個氣質與他相似的男人。

可惜的是,隻看到男人的下半身,熨燙整齊的黑色西褲,緊貼著修長筆挺的雙腿,線條流暢,皮鞋鋥亮發光,從一輛黑色蘭博基尼走下來。

男人一腳踩出清澈水花,露出一小截腳踝,莫名充滿禁欲的性感,與身後的頂級豪車仿佛融為一體,天生矜貴清冷。

甘雨滋榮,竹枝壓聲。

她忽然想看一下能配得上這雙腿的臉,該是何等絕色。

一旁,早早候在雨中的兩位侍者,第一時間撐著傘將人迎了進去。

林微雲笑了一下,想著剛剛她們過來的時候,可沒有這等待遇,不禁好奇來人是何方神聖。

伸長了脖子看過去,也隻瞥見男人半個身影。

她下意識想走過去看個仔細時,手機那頭,女人提高了聲音,有些刺耳。

林微雲擰著眉轉過身,不想室友夏禾聽到這些煩心事,隻能走遠了兩步。

等那一行人上了台階到餐廳門口,侍者收了傘,一旁的夏禾卻一眼便瞧見了男人的側臉,激動地去拉林微雲的手臂。

但是林微雲早已繞到一旁大理石柱後麵,去接電話了。

電話是她母親陳女士打來的。

“阿雲,你有聽我說嗎?”

“在。”她漫不經心回複。

“你今年不是畢業了嗎,正好嘉清下個月回國,我琢磨著,到時候你正好去他們學校應聘一下音樂教師,你倆在一起相互照應著,我也放心些。”

林微雲輕哂了一聲:“你什麽意思?”

陳玉枝被戳破了意圖,也不覺慚愧,繼續說:“嘉清這個孩子我從小看著長大,學曆高又一表人才,最主要你們青梅竹馬,再合適不過了會。”

“您還真是……精打細算得很呢。”林微雲不自覺嘲諷。

可惜了,陳玉枝看不到她一臉的冷漠,還當她是在開玩笑,在電話那頭情意深切地說起了往事。

“阿雲,你爸走了這麽多年,媽看著你一個人生活實在於心不忍,我聽說這兩年鎮上發展得越來越好了,老宅那邊一直空著也不是個辦法,你看要不要嘉清抽個時間,陪你……”

“老林忌日你回來嗎?”林微雲卻忽然問了一句。

陳玉枝沉默半晌,語氣有些無奈:“你徐叔叔工作忙,茵茵馬上要小升初了,我實在走不開……”

林微雲默了片刻,臉上的冷漠更加深了幾分。

“知道了。”

說罷,輕笑一聲,閉了下眼,直接掛了電話。

站了兩秒後,她壓下心中的難過,勾了勾耳邊的長發,回到夏禾身邊,壓著情緒問:“怎麽了?”

“剛捕捉到一枚頂級帥哥!”

夏禾指了指已經進了餐廳的一行背影,問:“微雲,你知道最近流行一個詞crush嗎?”

“什麽?”

林微雲心情不是很好。

“就是令你一眼心動,念念不忘,卻又覺得跟他不會有結果的人。”夏禾笑著解釋。

林微雲愣了一下。

猝不及防想起,剛剛視頻裏,那五弦琵琶的主人。

她的五弦先生。

正出神的時候,夏禾推了推她的手臂:“你這表情,是真有crush?哪個男人?說來聽聽?”

林微雲歪頭看著她笑,唇角漾起迷人的笑。

“琵琶算嗎?”

夏禾:“……切!”

她就知道,在她林微雲眼裏,哪個絕色男人也比不上正倉院那把五弦琵琶!

“可惜了,怎麽我們中國自己人就沒有流傳下來呢。”

林微雲也跟著無奈歎了口氣。

這是老林的遺憾,也是她未來想要研究的方向。

“說起來,你之前不是還在打聽那把仿唐五弦琵琶的主人嗎?有沒有消息?”夏禾忽然想起這件事,便好奇問她。

林微雲搖頭。

她原本以為,擁有如此稀罕的五弦琵琶之人,怎麽著應該也是學琵琶,或者至少是民樂圈的人。

但是她這些年尋遍了民樂圈的人,也沒有再見到過那張臉。

其實想想,那樣矜冷非凡的男人,也不太像學樂器的人。

更像是商界的精英人士,這樣的話,她找起來,更是大海撈針,毫無頭緒。

“三年了啊,你還沒放棄啊?不知道還以為你在搞暗戀呢。”

要不是夏禾了解她天生絕情絕愛,真以為她喜歡上了那個男人。

林微雲挑眉笑道:“如果能再見到那把琵琶,暗戀一下也無所謂。”

畢竟那個男人,是真的很絕。

起碼她長這麽大,走遍這麽多個國家,還沒遇到過這樣令她戀戀不忘的男人。

哪怕沒有那把五弦琵琶。

——

這一夜,雨淅瀝瀝越下越大。

海城第一私人會所——名爵,熱鬧卻不減絲毫。

長廊複古的和田玉浮雕明亮如月,映射著頂上的豪華水晶燈,四麵發光,優雅璀璨。

頂層私人包廂內,一群人正喝著酒玩遊戲,觥籌交錯間,杯光盞影,喧嘩不止。

壽星關躍亭運氣爆棚,一連被抽中好幾次大冒險,臉上剛抹的蛋糕還沒幹淨,又被灌了幾杯酒,無語的他隻能找個上廁所的借口,企圖偷偷溜開。

也是這一刻,他才發現,溫庭深這位少爺又坐到一旁的雅間,一人冷冷看著他們一群人瞎瘋。

“溫庭深,我過生日呢!你酒都不喝一口?”

他醉意熏熏

走過去,湊到溫庭深跟前問。

溫庭深懶懶地掀起眼皮,皺著眉瞥了他一眼:“明天要回南溪。”

關躍亭這才反應過來,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哦……是回去看老爺子?他老人家還好吧?”

溫庭深撐著眉心,淡淡嗯了一聲:“剛出院,目前還好。”

“難為你了,明天要走了,還過來給我過生日。”

關躍亭笑了笑。

溫庭深睨了一眼他身後一夥人,一臉嫌棄:“這就是你說的,重要事情?”

虧他剛下了飛機就往名爵趕,結果是看這樣烏煙瘴氣的一幕,簡直鬧心。

關躍亭嘿嘿笑了兩聲:“當然不是。”

他從一旁的水果盤裏摘了兩顆葡萄,丟進嘴裏,醒醒酒氣。

“那個女孩,我找到了,嘿嘿!”

溫庭深皺眉:“誰?”

關躍亭:“就那個彈琵琶的女生啊,你不是都不滿意我找的嗎?”

溫庭深看了他一眼,沒什麽好氣:“好好說話。”

關躍亭一愣:“溫庭深,你別跟我說,你剛剛想歪了?”

溫庭深看著眼前一身酒氣的人,差點沒忍住潑他一臉冷水讓他清醒點:“不說我先走了。”

“別啊!”關躍亭連忙一把拉住他,開始說正題。

“那姑娘我是找到了,但是吧,她也是海音學院的學生,這次我真不方便出麵,思來想去,得麻煩溫總親自去一趟。”

溫庭深靜靜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顯然是不想。

關躍亭立馬耍賴:“人是你欽點的,而且你們還有一麵之緣,你不去誰去?”

溫庭深不得不出聲提醒他:“已經三年了。”

關躍亭卻說:“我相信,溫總一表人才,別說三年,就算過去三十年,也能讓女孩子念念不忘。”

溫庭深沉默片刻,不想聽他胡說八道,隻問:“你覺得她行?”

“當然!”關躍亭笑:“畢竟能讓你溫庭深記住的姑娘,我還從未見過……”

溫庭深看了眼手表:“說正事。”

關躍亭輕咳兩聲,不再玩笑他:“正事就正事,說起來,這姑娘是真有兩把刷子,當年日本那次大殺四方的表演,直接在網上爆紅,江湖人稱琵琶精,至今還讓網友們津津樂道。”

“海音這種國內數一數二的音樂學院,當年特招,她是第一名,現在師從琵琶大師趙德華,天賦也極高,這幾年幾乎是橫掃了所有琵琶獎,什麽國家藝術節金杯獎、國際民族樂器大賽啊……多到數不過來,除此之外,她還是海音樂團的首席琵琶演奏家,演出經驗很豐富,最近剛從國外表演回來,可以說這些光輝履曆,來我們這兒完全不成問題……”

嘈雜的包間裏,溫庭深垂著眸子,聽好友細數這位小姑娘的輝煌戰績,記憶裏那個臨危受命、氣質端正的琵琶少女,麵容似乎又清晰了幾分。

那年,他是幫外公去日本取一張仿唐五弦琵琶,恰逢那把真的唐朝螺鈿紫檀五弦琵琶難得一展,他便又特意飛去了福岡縣的九州國立博物館一趟。

剛靠近展櫃,他遠遠就注意到,這位中國姑娘與別的觀展遊客不一樣。

隔著玻璃直勾勾盯著那把琵琶,十指微曲,一副抱著琵琶撥弄琴弦的模樣,那眼巴巴的眼神,好像恨不能鑽進去上手彈上一彈。

小姑娘清澈的眼裏,有不甘和委屈,更多的是遺憾。

這種遺憾,溫庭深曾在外公眼裏看到過。

所以時隔三年後,當關躍亭抱怨找不到合適的青年琵琶手時,他腦中浮現的第一個畫麵,就是那撥動琴弦的細長十指,以及那張驚才豔絕的臉。

“當然了,我也不止看光輝履曆的,她曾經改編過《秦王破陣樂》和《蘭陵王入陣曲》幾首曲子,風格我都很欣賞,不過人家今年就要畢業了,你可得抓緊了,趁人還在學校趕緊談下,這麽好的一棵苗子,別被人搶走了!”

溫庭深想了一下近日的行程:“我隻有明天上午有空。”

“正好,她明天一定在學校!”

溫庭深這才斂了斂眸:“名字、聯係方式發我。”

“有勞了!”關躍亭笑了兩聲,又道:“對了,這姑娘也是南溪鎮的,該不會和老爺子認識吧?”

溫庭深怎會知道,他起身打算離開。

關躍亭知道留不住他,嘴裏說著相送,溫庭深卻冷笑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必如此。

他們二十幾年的交情,若不是外公那邊需要安頓,他即便再不喜這種飯局,也會在這呆到十點。

關躍亭心領神會笑了兩聲,他喝醉了,腳步虛浮打滑,確實沒法送他了。

正好那邊一桌人在喊關躍亭回去,眼見溫庭深要離開,有人小聲詢問:“溫總今晚不一起?”

溫庭深抬眸望去,目光有些冷淡:“不了。”

走至包廂門口,又回身道:“今晚的消費,記我名下。”

聞言,關躍亭抱拳:“感謝溫總!那我就不客氣了!”

溫庭深剛走出名爵大門,上了車沒多久,關躍亭就把姓名以及專業班級都發了過來。

他瞥了一眼名字。

林微雲。

名字倒是很符合小姑娘,自信又大方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