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山神新娘18◎

她解開鬥篷的係帶, 脫掉鞋子後爬上被子,和衣縮在正中間,然後把厚重溫暖的鬥篷蓋在身上, 如未出世的孩子, 團成小球。

燃著炭火的盆就放在床邊, 離她很近,驅散了些許寒冷。

但賀夫人抱過來的被子隻適合蓋在身上保暖, 打地鋪厚度不夠, 桑枝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從地麵透到身上的冰涼,即使縮成一團也無法忽略。

薑時鏡坐在桌邊看著她的動作, 半晌, 無奈地歎氣, 他走上前蹲在少女身邊,將未蓋著腳的鬥篷扯了扯, 讓她全身都包裹其中。

“有床不睡,喜歡睡地上?”

桑枝愣了一下,從鬥篷底下鑽出來, 睜著困惑的眼眸看向他:“不是你睡床嗎, 況且……”她用手撐著上身,望了一眼空****的床鋪:“你沒被子, 我沒床,咱倆誰也不吃虧。”

她自認為這樣的分配很公平, 沒有任何偏袒。

麵前的少年忽地彎起唇角笑了出來,桃花眼內似有微光跳動,他與方婉長得很像, 眉骨間又隱隱透著薑悔的影子, 淩厲而豔美, 仿若暗夜裏盛開的罌粟花,帶著致命的癮毒。

桑枝差點看呆,回過神隻聽他說:“夜半後,氣溫還會再降,你是想第二日變成冰雕被搬到屋外頭展示?”

桑枝:“?”

從地麵透到身上的冷似乎更明顯了,她立馬翻身坐起來,將信將疑道:“你在說笑話?”

薑時鏡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口,呼嘯而過的風攜著雪花落在窗戶上,結了一層冰晶,讓人瞧不清外頭的情況。

桑枝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默默地爬起來,跪在被子上,一言難盡地看著很明顯的單人床,大概隻有一米二的寬度,擠兩個人也不是擠不下,就是……

她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挪到少年的身上,這個時代遵守男女授受不親,先前因中媚骨的緣故隻在寒潭裏抱一會兒,便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若是再睡一張床,即便什麽也不做,亦是逾越。

她撇開眼,原地坐在自己腿上,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盆裏炭火炸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內格外明顯,幾乎要蓋過嗚嗚的風聲。

薑時鏡站起身打量了一眼偏小的床,然後俯身如抱小孩般單手將桑枝抱了起來,另一隻手拖在她後腰處。

桑枝重心不穩,下意識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整個人緊貼在他懷裏,迷茫道:“做什麽?”

“抱你去睡覺,你沒穿鞋。”少年嗓音沙啞。

桑枝歪了下頭,以為他做出了選擇,便毫無負擔道:“哦。”

作為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她對危難時刻擠一張床的人稱之為戰友,興許是心理暗示起了效果,心房內不斷攀爬生長的枝丫竟真的緩緩停了下來。

連帶著混亂的心跳聲也平息了不少。

薑時鏡把她輕柔地放在**,然後將鬥篷蓋在她身上,鬥篷裏層是白色的絨毛,比被子還要暖和一些。

原本鋪在地上的被子抖幹淨後,也一起蓋到她身上:“睡吧。”

桑枝愣了下,摩挲著往床鋪裏挪,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空位給他,然後拉上鬥篷的帽子蓋住了自己的臉。

薑時鏡看著她的小動作哭笑不得,嚴嚴實實的幫她把被子蓋好。

本就昏暗的火燭被吹滅,屋內頓時陷入漆黑,仿若眼前被黑布蒙上般,不透一絲一毫的光。

桑枝隻能感覺到有重量壓在床邊緣,但似乎又與自己隔著距離,她拉下鬥篷的兜帽,伸手在空出的位置上試探了一下,發現空無一人。

少年並未躺上來。

黑暗中她無法聚焦,眨著眼輕喚道:“薑時鏡。”

“我在,怎麽了。”熟悉的聲音在側邊響起。

她將頭轉向出聲的方向,疑惑道:“你不睡嗎?”

薑時鏡半坐著倚靠在床沿邊上,聞言,輕笑了聲:“你想我陪你一起睡覺?”

他的語氣中帶著若有若無的揶揄。

桑枝不由臉紅,她鼓了鼓腮才嘟囔道:“我是怕你會變成冰雕。”聲音裏多了一絲理直氣壯,“熬夜會變醜的。”

薑時鏡放鬆身體微微仰起頭,後腦抵在床架上,眸內劃過淺淺的笑意,以及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寵溺:“你喜歡長得好看的男子?”

桑枝抓著鬥篷的手收緊了幾分,澀聲道:“大家都喜歡好看的事物,不管是人還是物。”

少年闔上眼:“那你呢?”

空氣安靜了好一會兒,直到薑時鏡以為她已經睡著不會再回答自己的問題時,隻聽見帶著鼻音糯糯的輕聲:“喜歡。”

兩個字,不知道究竟回的是哪個問題。

薑時鏡從來不在意樣貌美醜,模樣由父母給予,沒有人能掌控自己出生時的樣貌,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內心。

小姑娘不笑時瞧著格外淡漠疏離,仿若天上的月亮透著朦朧的光暈讓人覺得隔著無限的距離,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笑起來時,眼睛會彎成月牙,露出那顆長歪的虎牙,衝散表麵的冷漠,像鄰家乖巧的小姑娘,言談舉止全然不像蜀地人,更與中原人相差甚遠。

他有時會覺得少女不屬於這個世界,甚至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這種不知從何升起的心怯一直盤踞在他的心裏。

想把少女用鎖鏈關起來的想法像入侵性思維般不斷蔓延,爭奪著大腦的掌控權。

屋外的大雪依舊在落,風聲逐漸變得似鬼哭狼嚎,卷著雪拍打在窗戶上,窗沿的積雪一層疊一層,幾乎要把整個窗戶掩埋。

第二日。

桑枝醒來時,天色還很昏暗,似乎剛到寅末,冬季的天亮得很晚,她對時間的把控漸漸變得不準確。

迷茫地盯著陌生的床板看了很久,臨睡前的記憶才緩慢地湧進大腦內。

床板很硬,她睡得骨頭酸痛,剛想坐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就看到床沿邊上坐著一個人,動作刹那停住,少年似乎睡得很不舒服,眉間微微皺起,眼下泛著烏青。

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床沿邊上,撐起上身近距離觀察了好一會兒,視線從茂密如鴉羽的眼睫緩緩往下挪,不由自主地定在鼻側的黑痣上。

見他一直沒醒,她又湊近了半分,指尖輕觸了下那顆痣。

幾乎在一瞬間,手腕被攥住,他的手勁很大,就在桑枝感覺自己的手要斷掉時,力氣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麽不多睡一會兒。”還未睡醒的嗓音帶著濃重的沙啞和倦意。

桑枝爬起來跪坐**,眸內帶著稍許氤氳:“你昨夜一直坐在這裏?”

她揉了揉手腕。

“嗯?”少年半垂著眼眸,瞧著像是馬上又要睡著:“你不是想讓我陪你睡覺?”

桑枝:“?”

她什麽時候說的。

遲疑了下,糾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薑時鏡彎起唇角,無聲笑了下:“逗你玩的。”

他掀起眼,眸內滿是慵懶,伸手輕拍了下桑枝的頭頂,“乖,再睡一會兒。”

桑枝怔怔地看了他良久,舔了舔幹澀的唇:“我的意思是這個床雖然小,但擠一擠也能睡下我們兩個。”

麵前的少年似乎被驚到,眼睫顫動:“別說笑。”

桑枝認真地搖了搖頭:“我沒說笑,認真的。”

空氣靜默片刻,薑時鏡眼裏的困倦退了大半,眸色幽深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女,她的眼眶微微泛紅,臉色比平時還要再白一分,媲美屋外的白雪。

墨色的瞳內倒映著自己的身影,那些被壓製下去的晦暗想法再次迸湧而出,衝撞著他的大腦,掠奪自控力。

垂在床沿邊上的手不知不覺中握住床架,青筋泛起。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做夢還沒睡醒?”他沙啞著嗓音試探著問。

桑枝歪了下頭:“你為什麽會這麽問,我已經睡醒了呀。”

薑時鏡神色愈加沉,深處潛伏的凶獸蠢蠢欲動,早上本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時間,加上少女從始至終用無辜到極致的眼神不斷說著撩人的話語。

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逐漸厚重,喉間緩緩地滾動了兩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沒等桑枝回答,他輕喃道,“你在邀請……”

後半句話桑枝並未聽清,她不解地眨了眨眼,她隻是覺得坐著睡一晚對脊背不好,趁著天色還早,還能再睡一會兒,並沒有別的想法。

但總感覺哪裏說不上來的奇怪。

“坐著睡……”她認真地想解釋,話語卻驀然被打斷。

薑時鏡扯過被子一角,蓋在大腿上,輕緩了一口氣,嗓音卻啞得不成調:“再睡一會兒,聽話。”

桑枝呆了片刻,然後爬到床鋪裏麵,抱著鬥篷躺了回去:“哦。”

反正脊椎痛的那個人不是她。

不過……她側頭瞄了一眼已經闔眼的少年,他嗓子好啞,不會感冒了吧。

心念一動,她動作小心翼翼地捏著被子又幫他往上蓋了蓋,自己則蓋著寬大的鬥篷。

薑時鏡睜眼瞧了一眼已經背對他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

然後低頭看了一眼被子遮住的位置,仰頭歎氣。

辰時一刻。

賀家的炊煙緩緩升起,融入空氣。

一夜大雪,白紗自天際飄落而下,銀白覆蓋整片大地,就連白北山上稀稀拉拉的樹木也掛上了厚重的積雪,風一吹便帶下大片雪色,簌簌地落在地上,形成小雪包。

太陽從東邊緩慢攀升,金色的晨光撲在雪麵上,反射的光暈璀璨絢麗,盯得久了會出現圓形的陰影圈在視線內晃。

桑枝不敢看太久,但眼前的景象她活了這麽多年,頭一次見到。

“原來下大雪,真的能把一切都變成白色。”呼出的熱氣很快就消散。

遠處的天地因顏色緣故連成一片,天與地的界限被雪色模糊。

薑時鏡把她披在身上的鬥篷兜帽戴上,係上領口的帶子。

“覺得冷就用內力禦寒,別舍不得用內力。”

桑枝乖巧地站在他麵前等打結,鼻尖通紅,露出虎牙笑道:“我想堆一個大雪人。”她伸手比劃著,“這麽大的。”

薑時鏡揉了揉她額前的碎發:“嗯,隨你。”

賀家的房屋偏高,因而能看到山底下的其他人家,許多小孩在雪地裏跑來跑去,堆雪人打雪仗還有的甚至用雪做了一個洞窟。

北方幾乎每年都會落大雪,大家也都見怪不怪,熟練地用鐵鍬清理出最中間用來通行的道路,沾了泥的雪髒兮兮地堆積在兩側。

雖然出了太陽,但化雪時氣溫更低,因而被堆積在道路兩側的雪並不會完全融化,隻會隨著時間逐漸變得堅/硬。

桑枝踏出門,一腳邁進高度到小腿的厚積雪內,吱嘎的擠壓聲傳來,潔白無瑕的積雪層內多了一個腳印。

她覺得很好玩,又用手在上麵按了兩個掌印,然後抬起眼眸亮晶晶地看著身側的少年,金色的霞光匯聚在瞳內。

“我第一次接觸那麽厚的積雪,以前都是在視……都是聽別人說。”

薑時鏡目光微動:“昆侖山上的積雪常年不化,你若是喜愛,往後可以去刀宗瞧。”

桑枝開心地在雪裏踩出一個個腳印,抽空回道:“堇青同我說了,武林大會的時間剛巧在年後,二月刀宗還會落雪嗎?”

薑時鏡順著她踩出來的腳印往賀家走:“氣溫低就會落。”

桑枝彎著腰搓了一個小球,把它放在積雪上往前滾,沒一會兒就變了大雪球:“那就好,武林大會我會同鹹魚教一道前往昆侖參加,堇青說帶我去臧寶閣玩。”

她說著直起身朝少年彎了彎眉眼。

薑時鏡並不在意臧寶閣:“你要參賽?”

這個問題堇青也問過,她搖了搖頭:“不參賽,就是過去湊熱鬧玩。”

她推著大雪球一路走到賀家的院子,賀柘也正在雪堆裏玩,見到桑枝後,咧開嘴笑道:“精怪姐姐。”

桑枝把大雪球推到院子一側的角落裏,而後用冰涼的手揉了揉賀柘的臉頰:“吃早膳了嗎?”

賀柘被逗得咯咯笑,扭著身體躲她冰涼的手:“還麽,娘說等姐姐來了一道。”

興許是跟村裏的孩子在一起玩得久了,賀柘的口音被帶跑偏了不少。

有股官話和方言結合在一起的別扭感。

兩人走進屋內,剛好撞見賀夫人端著一大盆的粥放在桌上,瞧見他們立馬露出笑容。

“你們起了,我燒了熱水。”她把被燙到的手指放在耳垂上降溫,“就在後廚,洗漱好了一起用早膳。”

兩人往後廚走,賀家的房屋很小,後廚更是逼仄,桑枝拿著賀夫人準備的東西,蹲在後門口洗漱,因沒有多餘的布巾,她隻能打濕隨身攜帶的帕子擦臉。

轉頭瞧見薑時鏡正盯著她手裏的帕子出神。

她愣了一下,低頭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帕子,疑惑道:“怎麽了?”

薑時鏡:“繡得很好,下次別繡了。”

桑枝:“?”

這才驀然瞧見手帕角上的小黃雞,在邊境小院時待著很無聊,她沉迷刺繡,繡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這隻小黃雞還算勉強能看。

“婉姨說很可愛,明明是你不懂欣賞。”

她把帕子擰幹,抖了抖掛在架子上,打算等幹了後再來取。

賀夫人熬了粥還蒸了幾個饅頭,配上小菜。

桑枝一向不挑,喝了一碗粥後便興衝衝地跟賀柘出去堆雪人。

賀老艾瞧著她高興的模樣,笑道:“桑姑娘看來是南方人,這裏的人都見慣了雪,除了孩子外,很少有像她一樣的大人喜歡玩雪。”

薑時鏡慢條斯理地喝著碗裏的粥,聞言,往門外望去,陽光籠罩著站在積雪裏的少女,她的周身環著淡淡的光暈,金光勾勒下,像極了孩童話語裏從山間跑出來不諳世事的精怪。

明媚璀璨,引人目光。

他失神地看了很久,久到勺子裏的粥變得冰涼。

“對了,我昨日問了村長祭祀日的具體時間。”賀老艾邊往碗裏放醃製的鹹菜,邊道,“大祭司測算說是甲子月,癸醜日,宜嫁娶,祭祀,祈福,就在六日後。”

“你們已經過夜,六日後一早隨著一道上山便可,我已經跟村長打過招呼,沒有人會攔著。”

薑時鏡驀然回神,轉回視線,將勺子放進粥碗裏輕輕攪拌了兩下,應道:“好,多謝。”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賀老艾好奇地問道:“你們是已經成親了還是在議親?”

他想了想,皺著眉不解道:“看起來又像夫妻又不像的,總不能是兄妹吧。”

薑時鏡:“…………”

沉默震耳欲聾。

他放下手裏的勺子:“定親了。”

“噢……”賀老艾恍然大悟,摸著後腦袋頗為不好意思,“你就當我好奇多嘴。”

薑時鏡隱隱能猜出七年前他在朝堂上會對三皇子說出什麽話來,才被按上貪汙的罪名流放。

有時多話真的能害死一個人。

桑枝與賀柘一起堆了一個比人還高的大雪人,賀柘把自家柵欄上的木棍掰下來插在雪球裏,當作兩隻手臂。

桑枝則撿了碎石放在五官的位置,又去兔子窩裏搶了僅剩的綠葉放在雪人的頭頂,乍一看還挺像一回事。

“娘親,柘兒跟精怪姐姐一起堆了好大的雪人。”賀柘跑到屋裏一邊喊一邊把賀夫人硬生生地拽出來。

桑枝拍了拍手,雖然在外麵玩了很久的雪,但遲來的發熱讓掌心熾熱無比,她捧了幹淨的雪,又搓了三個小球,放在雪人的肚子上,當衣服的扣子。

滿意地欣賞了好一會兒後,才進屋,癱坐在凳子上:“好累。”

賀柘人太小,幫不上什麽忙,偌大一個雪人都由她一人辛辛苦苦滾出來,幾乎耗完了所有精力,最初的興奮也在逐漸消失。

她從來沒想過原來堆個雪人會累到抬胳膊都費勁。

桌上的早膳已被賀夫人收拾到後廚,薑時鏡給她倒了一杯熱茶:“不玩了?”

桑枝輕捶著自己的手臂,緩了一會兒後,指著佇立在屋外的大雪人,語氣裏帶著不容忽視的自豪:“我和賀柘一起堆的。”

薑時鏡無奈輕笑:“嗯,我瞧見了。”

少女眼眸彎似月牙,虎牙尖抵住下唇:“真好玩。”

“不過,是不是過不了多久就會化掉?”她疑惑道。

賀老艾喝著茶水笑道:“不會,隻要不回溫,一直不會化。”

薑時鏡望著雪人的頭頂,眼睛半眯了起來:“它頭上為什麽頂了兩片綠葉。”

桑枝無辜道:“是帽子,隻不過這個季節沒有大葉子,我就去兔子窩裏搶了兩片。”

她探出頭又欣賞了一眼大雪人,滿意著點頭:“鬼斧神工。”

薑時鏡:“…………”

沉默。

作者有話說:

兔子:多冒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