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過暑假(一)

當年起樓的時候, 莫成嶂正處於風光時期,彼時他有妻有子,有家有業。

別人家還是泥土木頭的平層房子, 他就蓋起了兩層水泥小樓,還貼上馬賽克磚,人家都恭維他是村中富人。

他那會兒憋著一口心氣,就想讓村裏人看看,他這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也能闖出一片天, 過得比誰都好。

放在三十多年前,這房子可太時髦太富貴了。

可是, 這麽多年過去, 村子裏的其他人都陸陸續續地蓋了三層、四層小樓,他的這棟房子就不夠看了。

反而被襯托得他的房子破破爛爛、老舊不堪。

但莫成嶂早就無所謂了。

家是給家人住的。

家人都沒了,還在意什麽呢?

那些年,到了冬天, 他會想幹脆讓他在睡覺時不知不覺地凍死, 倒也是好事一樁。

可惜他的命好像實在太硬, 愣是一直死不了。

以前每年回來掃墓, 他都湊合著住兩天算了。

這裏哪裏破了都不去修,荒草叢生也不處理, 就任由房子一天一天地廢成了荒宅。

拍鬼片都沒問題。

直到楚雲攸笑嘻嘻地說想要來他家過暑假。

他終於緊張起來, 沒跟楚雲攸說, 提前花錢雇了村子裏的人, 在他回去之前, 趕緊把院子的雜草給清理了, 屋子該修的也修一下,積得老厚的灰掃一掃, 對了,空調也得裝上,還有新床也得買一張,不然怎麽能用舊床來招待楚雲攸呢?

他自己睡木板都沒事,但得給兩個孩子睡好床。

因為是托別人幫忙弄的,所以拍了幾張局部照片給他,他覺得還可以了,但沒有親眼看見全貌。

不知道是否真的已經完全處理好,要是哪裏還有遺漏,也隻能到時候再補了。

當他忐忑不安地來到自己家門口,看見這棟清潔一新的小樓,簡直不敢認,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

他想:原來,當年他的家有這麽漂亮的嗎?

不禁眼眶隱隱發熱。

楚雲攸像是多喜歡似的說:“哇,莫叔叔,你老家的房子好漂亮哦。現在很少見到這種風格了,那種拍八九十年代電視劇的說不定都可以來你家取景呢。是你自己蓋的?”

莫成嶂打開生了鏽跡的大鐵門:“嗯,是我妻子設計格局,我親手建造的。”

院子裏有棵石榴樹,疏於修剪,長得又粗又壯,枝丫朝向四麵八方瘋狂伸長。

剛到那會兒的傍晚還不怎麽看得清,等到了白天,就可以看到一樹緋紅的花。

推開窗,就能觸摸到延至此處的花枝。

楚雲攸折了一枝,用一個喝完汽水後剩下的玻璃瓶子充當花瓶,擺放在舊書桌上。

早上沒那麽熱的時候出去玩,中午太熱了就躲在家裏吹空調寫作業。

不想寫作業了就到處看看有什麽事可以做,他拉著喬望在院子裏薅草,在房間裏擦桌子,或是燒土灶做飯吃,隻要不寫作業,任何事都顯得無比有意思。

莫叔叔鄰居家的土狗剛下了一窩小狗崽,全都是一個月左右大的,還在喝奶,奶香奶香的,有著淺奶茶色的毛和土黃色的妙脆角耳朵,可愛極了。

楚雲攸每天都要帶上一根雞腿、一盒牛奶去賄賂狗媽媽,把小奶狗從窩裏偷出來玩半個小時。

回到鄉下,莫叔叔不再從早到晚地穿著黑西裝,換上普通的短袖以後,兩隻手臂上的刺青暴露無遺。

那天,他們坐麵包車進城去買建築材料。

路人看見莫叔叔都有點害怕的樣子。

那天晚飯時,楚雲攸主動問起:“莫叔叔,你手臂上的刺青文的是什麽啊?我看來看去也認不出來是什麽。”

莫成嶂捧著碗的手緩緩放下,兩眼茫然了起來,說:“是我從一位大師那裏求的符咒……”

楚雲攸:“啊?”

楚雲攸費了好大的勁才問得出口:“……是希望來生還能相遇嗎?”

“不是,我覺得還是別再遇見我的好,我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因為我的命不好,害死了他們。”莫成嶂搖搖頭,慢吞吞地吐出話語,“大師給我畫了兩個符咒,可以保佑他們下輩子投胎在好人家,一生平安健康,不必吃苦。我以前也不信這種,你聽聽就好,攸攸,不要信。叔叔隻是……隻是實在想不到有什麽別的辦法了。”

做點什麽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那天晚上,沉默寡言的莫成嶂打開了話匣子。

他從自己年少喪父喪母開始講起,講他在孤兒院遇見妻子,與妻子青梅竹馬相伴長大,後來他去當兵,妻子則進了工廠做女工,再後來他退伍回來,他們結婚、生子、開工廠、蓋房子,一切都像是要好起來了,可妻子生病去世,女兒被撞死。

楚雲攸覺得高高大大的莫叔叔一時間看上去又脆弱又孤獨,莫叔叔說:“有兩年,我很恨那個肇事者,恨得想殺了他。

“要是那個人很囂張的話,我就可以恨得更理直氣壯了,可那確實隻是個意外,他是個普通的上班的員工,他酒醒了以後也很愧疚,給我磕頭,說他還有老婆孩子要養。

“後來,我就不怎麽恨他了,我隻恨我自己。

“人死不能複生,攸攸,我想啊,就算是在自己最風光的時候也不能太得意,要珍惜眼前的時光,要珍惜你愛的人,多陪陪他們。我很後悔年輕那會兒怎麽沒有再多陪陪老婆孩子。

“我的女兒彤彤上幼兒園那年拍過一段紀念的視頻,以前她很喜歡看,當成動畫片似的,每天都要看幾遍,我那時候還嫌棄煩,結果有天好像不小心弄壞了,後來我想看都看不了,隻能反複地回憶。即便如此,印象也越來越模糊了。”

這時,一直不言不語的喬望開口了:“我來修修看吧。”

莫成嶂不敢燃起希望:“我找過很多人幫我修,都說修不了啊,真的能修嗎?”

喬望用有一定把握的口吻說:“可以試試,就算我修不好,我也可以給你找到會修的人。”

莫成嶂經曆過楚雲攸5歲時的那件事,他懂得喬望的厲害,並不會因為喬望是個小孩子就看輕他,於是說:“那就試試看吧,就算修不好也沒事。謝謝你了。”

等他把妻子、女兒的墓地修好了,喬望也與他說視頻修好了。

……

夜裏。

楚雲攸把腿放在喬望的肚皮上,讓喬望給他捏捏小腿。

他覺得自己最近在瘋狂拔高長大,長得太快了,總是骨頭疼,要喬望給他揉一揉來解痛。

喬望無有不從。

楚雲攸像發現新大陸:“小蝸哥哥,我一直知道你很擅長電腦,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你也太厲害了吧!幸好你帶了筆記本電腦過來……”

喬望實事求是,謙虛地說:“也不算是特別厲害的技術。”

楚雲攸比畫著問:“小蝸哥哥,你現在的技術是不是可以像是小說裏的黑客一樣,在網絡的世界裏四處遊走了?”

喬望:“那可不能違法犯罪。”

楚雲攸回憶著說:“今天莫叔叔看視頻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會哭呢,我都準備好紙巾了,沒想到他沒哭,看上去木木的,像是靈魂已經飛走了。”

喬望深有同感,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頓了頓,昔年的記憶滑進他的腦子裏,眼前似有若無地閃現過一些零碎的畫麵,他說:“不會哭的,不會在人前哭的,我能理解。”

俄頃。

他被笑出聲的楚雲攸給拉回靈魂。

楚雲攸“撲哧”笑了:“你是在演莫叔叔嗎?你都可以去當演員了,演得也太像了吧,好像你也死過老婆孩子一樣。”

他輕踹了喬望的手一下,說:“繼續給我捏腿。”

喬望握住楚雲攸的腳踝,像是一棵樹把根深深地紮進地底。

笑了笑,他說:“這次不會了。”

像是在對楚雲攸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當初。

在楚雲攸死後,他總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明明他一直表現得很鎮定啊,從沒有在人前落過一滴淚,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精神不正常了。

他認為隻要時間過得夠久,他就能夠恢複如常。

因為他是不缺事情做的,他要管那麽大的一個公司,有許多工作填滿他的生活,還有小貓楚四兩要養。

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很快就滿了;一星期又一星期,一個月很快也滿了;一個月又一個月,一年眨眼就過去了。

他的錢越賺越多,再也不缺錢了,就算和楚家人比也不遜色。

但他還是很空虛,就是不快樂。

有一天,他發現四兩變瘦了很多,食欲也不大好,於是帶貓去看病。

檢查了幾次,吃了藥,但是沒有用,體重依然在一直變輕,於是他換了一家寵物醫院,這才檢查出來是一種罕見病,絕症,可以嚐試治療,費錢費時,也不一定能保證治好,但能讓貓貓多活一陣子。

醫生問他要不要治。

他問:“能再活多久呢?”

醫生說:“可能一兩個月吧。”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他罵楚雲攸的話,他罵楚雲攸沒出息,積極醫治明明可以再多活幾個月甚至幾年。

又不缺錢。

喬望用指尖輕撫小貓病蔫蔫垂落的腦袋,說:“她已經14歲了,也算壽終正寢吧。我不想她再受苦了,請讓她長眠吧。”

“謝謝。”他對醫生說,“謝謝了。”

安葬了四兩以後。

在沒開燈的空曠客廳裏,喬望坐在沙發上,看了一晚上的視頻,楚雲攸生前葬禮的錄影。

一遍一遍反複播放,他也不記得自己究竟看了幾遍。

然後,在天亮之前。

他關了視頻,洗澡洗得幹幹淨淨,穿上一身西裝,抱著楚雲攸那天穿的衣服,躺在鋪好幹淨床單的**,吞藥自/殺。

連遺書都沒寫,更別說提前安排好公司的事。

他周全嚴謹了一輩子,唯有死亡一事沒有妥善安排,不負責任地留下一堆爛攤子,就這樣倉促潦草地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