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半邊夢(三)
喬望取下含在楚雲攸舌下的玻璃體溫計, 看溫度,說:“37.4℃。舒服點了嗎?”
熱度差不多退下來了。
不知道還會不會複燒。
楚雲攸閉著眼睛點點頭:“我再睡一會兒……”
沒多久,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緩綿長, 間歇會有一個粗氣,像是排出體內的積熱。
喬望端了臉盆去換水。
衛生間裏。
他站在鏡子麵前,燈光打在他臉上,臉色難看得像鬼。
楚雲攸燒了兩天。
他就兩天沒睡。
他騙大人說他睡了。
其實沒有。
並非他故意堅持不睡覺,而是他無法控製的生理性失眠, 讓他焦慮心慌到無法入眠。
病中的楚雲攸睡覺時,他根本不敢閉眼, 要坐在邊上不錯眼地盯著, 必須聽見楚雲攸的呼吸聲。
有時楚雲攸陷入了深度睡眠,心跳變慢,呼吸變輕,他就會極度焦慮。
理智上他知道沒關係, 沒關係, 隻是睡覺而已。
可他就是會害怕。
他怕又是一不小心, 楚雲攸就沒了。
今天楚雲攸開始退燒了, 喬望才漸漸冷靜了一些,心髒沒那麽難受了。
為了不沾濕衣袖, 喬望捋起衣袖, 手臂上全是指甲刻出來的抓痕, 深深淺淺, 深的滲出血珠, 凝作痂殼。
應當很疼。
可他並不覺得疼, 都是無意識時做的,抵消他精神上的痛楚。
被遮掩在袖子下, 沒讓別人看見。
他知道這不正常。
正在洗小毛巾時,突然有人進門來。
腳步聲被水聲蓋住,因為喬望又在走神,所以沒聽見,於是被阿姨看見了他手臂上的傷痕。
容詩佳被嚇了一跳,愣了愣,快步上前來,抓住喬望要拉袖子的手:“你的手怎麽了?你給阿姨看看。”
她的眼珠瞪圓:“天哪,你這怎麽回事?!是你的焦慮症又犯了嗎?都這麽嚴重了,阿姨帶你去醫院。”
下次還得更小心些。
喬望想。
他說:“沒事的,阿姨,老毛病了。我已經習慣了,不嚴重的。”
喬望理所當然這樣認為。
跟他最嚴重那會兒拿頭撞牆、用刀割手什麽的比,完全是輕症,胃口都沒有太差,還能吃得下飯,沒有一吃就吐呢。
容詩佳著急地說:“習慣了更可怕啊!”
她慌極了:“已經很久了嗎?我居然一直沒發現。我的天哪,完了,完了,讓我怎麽跟你媽媽交代啊?”
喬望安撫她說:“沒有很久,阿姨,隻是這幾天而已。等攸攸的病好了,我就好了。”
容詩佳對他投以漫長而複雜的一眼,像是第一次見到喬望不為人知的一麵,她無語凝噎。
容詩佳不敢置信:“你是因為攸攸才這樣的嗎?”
喬望已經把卷起的袖子又翻回去,遮住所有不正常的痕跡,簡略地說:“嗯。攸攸好了,我就好了。”
容詩佳仍不放心:“我還是帶你去看醫生,該吃藥就吃藥,該做心理谘詢就做心理谘詢。錢的事你不用擔心。”
喬望原來很想拒絕,可是他對上阿姨真摯的眼睛,實在是說不出口,最後說:“現在不行。等過幾天再去行嗎?攸攸病好了再說。他現在離不開我。”
容詩佳嘴唇嚅動,皺了皺眉,把到了嘴邊的“可我覺得是你離不開他吧?”的話給吞回肚子裏。
感覺不用問得那麽明白。
她答:“好……”
喬望想到件事,說:“阿姨,能不能跟我媽媽說,別讓她擔心。”
這就不容商量了,容詩佳斬釘截鐵地說:“那不行,必須告訴你媽媽。”
喬望:“……”
容詩佳打量他的臉,自責地說:“哎呀,你這兩天都沒怎麽好好睡啊,臉色這麽難看。屋子裏沒拉窗簾,我之前太粗心了,都沒注意到。攸攸有我照顧,你趕緊去睡覺吧。”
喬望的手泡在臉盆裏,水龍頭還沒關,“嘩啦啦”地發出流水激**的響聲,他抓緊了毛巾,極端排斥地道:“不要,阿姨,還是讓我照顧吧。”
容詩佳莫名覺得他有點嚇人,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她如在安撫一隻應激的貓一樣地說:“隻是個小感冒,已經上上下下都檢查了一遍啊,真的隻是小感冒,你別這麽一驚一乍的。你這個反應太大,就好像攸攸得的是絕症一樣,你嚇到我了。”
她開玩笑:“你是要反襯我這個親媽都沒你上心負責嗎?”
喬望軟和下來:“……對不起,阿姨,我沒有這個意思。”
容詩佳:“你在這等等啊。”
說完,轉身出去了。
喬望沒等。
他哪等得住?他回到楚雲攸的床邊坐著。
容詩佳拿了藥回來,把他拉到衛生間給他擦藥。
給他的傷口塗了碘伏進行消毒:“最好不要再抓自己了,但要是又忍不住抓了,一定要記得擦藥,要告訴阿姨,好嗎?”
喬望點頭。
容詩佳又給了他一支藥膏,介紹說:“這個是祛疤的藥膏。”
她看出來喬望多少有點不以為意,青春期的男孩子嘛,會以愛美為恥。
她耐心地繼續叮囑:“雖然男孩子沒那麽注意破相不破相的,但是阿姨覺得能不留疤還是不留疤的好。
“你們夏天的校服不是短袖嗎?不然到時候,你被人看到手上全是傷,指不定會讓人家覺得你很古怪,從而不敢和你交朋友,那說不定就惡性循環了。
“攸攸看見的話,肯定會擔心的,你也不希望攸攸為你傷心,對不對?”
喬望收下藥膏,又點頭:“你說得是。”
容詩佳舒了口氣,再仔細地給他講了藥膏的用法和用量,問:“需不需要我給你寫下來?”
喬望說:“不用,我能記住的,我會好好擦藥。”
容詩佳已經不太相信他了,用懷疑的口吻說:“行,一定要好好擦藥啊,到時候我會檢查的。”
然後容詩佳才放喬望回到楚雲攸的身邊。
喬望又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頭,安靜地凝視著。
容詩佳看著這兩個小孩。
尤其是喬望,她都納悶了。
一開始她也懷疑喬望非要請假在家照顧楚雲攸是想要逃學。
大家都是從學生時代過來的,哪能不懂這點小心思?
但是,喬望守在楚雲攸身邊的時候是真的每分每秒都在照顧楚雲攸,不玩手機,不看小說,非常枯燥。
捫心自問。
連她這個當親媽的都做不到這樣。
楚雲攸2歲的時候也發過一次燒。
那回她確實覺得像是拿刀在割她的心,讓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但是楚雲攸現在已經14歲了啊,虛歲都15了!
青春期的男孩子還是該摔打就摔打吧,不好再像小寶寶一樣,含在嘴裏都怕化了。
不然長不結實吧。
她希望楚雲攸長成一個堅強勇敢的男人,而不是有一點小事都要跟媽媽撒嬌的人。
她一直對於會不會過於溺愛楚雲攸心存憂慮。
寵愛楚雲攸的人太多,她寵著,楚老爺子寵著,外公寵著,保鏢老莫也寵著。
她倒是沒想過喬望。
因為喬望跟楚雲攸差不多大,都是小孩子,就算喬望表現得似乎有些老成,也隻是個小孩子。
不應當是大人寵小孩嗎?
但,照這麽看來,最寵楚雲攸的還是喬望。
還把他們這些個大人都給擠到後麵去了。
會不會對楚雲攸的成長造成不好的影響呢?
她的腦袋裏冒出這個念頭。
暫時按下,沒空深思。
什麽時候必須找喬望好好談一談了。
她想。
……
夜裏。
楚雲攸醒了。
喬望拿了幹淨的睡衣給他換好。
再給了楚雲攸一碗溫熱的銀耳枸杞桃膠羹吃。
讓他坐在一邊吃,等著他把有點被汗水弄得潮濕黏稠的被套、被單、枕頭套全部換一遍,換好再用烘被機給烘暖。
本來他還想親手喂楚雲攸。
被楚雲攸嚴詞拒絕了。
又不是小寶寶了,也沒有虛弱到連勺子都拿不動。
幹嗎要這樣?
把他當成易碎玻璃一樣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嗎?
他自己覺得自己沒那麽脆弱啊。
楚雲攸這兩天睜眼是喬望,閉眼也是喬望。
有些分不清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腦子空空的,讓他的神情和動作看上去有點呆傻,他邊吃甜羹,邊看著戴了口罩和手套的喬望給他換床單。
喬望連背影看上去都那麽嚴謹。
他忽地想:要是給喬望穿上一身黑色西裝三件套,那麽看上去就更像是中世紀貴族城堡裏的麵癱管家了。
吃完飯,刷了牙,躺進溫暖幹燥的被窩裏。
好舒服哦。
楚雲攸舒服地歎息,說:“謝謝小蝸哥哥。”
喬望:“不用謝。快點好起來吧,攸攸。”
喬望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麽焦慮了,大抵是因為楚雲攸的眼睛看上去清亮了很多,不再病蔫蔫了,變得有活力了。
楚雲攸對他露出一個笑容,他即刻雨過天晴。
健康的楚雲攸就是他的良藥。
一秒治愈。
楚雲攸毫不藏私,興致勃勃地跟他分享說:“小蝸哥哥,我這兩天做了個夢,特別長,跟連續劇似的,我夢見你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喬望給他一邊掖被子,一邊哄孩子似的,淡淡地問:“是嗎?夢見什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