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風雨驟(一)

早上7點。

楚雲攸換好校服,去到自己的書房,發現媽媽在幫他整理書包,他一著急,連忙上前,好強地說:“我自己來!小蝸哥哥都是自己整理的,我也要自己整理!”

楚雲攸的媽媽——容詩佳放下東西:“好,那你自己整理,媽媽在旁邊看看你整理得怎麽樣。我們可不能輸給你小蝸哥哥。”

楚雲攸一邊整理,一邊嘟囔說:“又不是比賽。”

容詩佳看著兒子小小的模樣,烏黑的頭發頂上有兩個發旋,跟她一模一樣,恍惚之間,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

她與喬玥也是一起長大。

她們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妹,是無可取代的朋友,也是暗自較勁的對手,三十年來吵吵鬧鬧,和好了又離散,離散了再和好。

一轉眼,連她們的孩子都長大了,有如輪回,也成了一對青梅竹馬。

記得十四五歲還少不更事那會兒,她看多了戀愛小說,還興衝衝地問過喬玥:“要是以後我們一個生了男孩,一個生了女孩,不如結娃娃親,親上加親,多有意思。”

頭疼的喬玥從作業堆裏抬起頭來,不屑一顧地說:“哼,生孩子?生什麽孩子?我這輩子也不想生孩子。你作業寫完了嗎?就在那看小說?都快考試了,認真點吧。”

她一秒蔫兒了。

結果一畢業就結婚生子的人是這個說永遠不想生孩子的喬玥。

喬玥一意孤行要跟那個窮酸詩人結婚的時候,她氣得跟喬玥大吵一架,勸說無果,一年沒有搭理她。

但是,後來有一天,她從別人那裏聽說喬玥生了孩子沒人管,孤零零住在醫院跟人擠六人間,被吵得睡不好覺,瘦得厲害。

當天晚上她瞪著天花板,一夜沒睡覺。

第二天,她就向公司請假,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硬座,馬不停蹄地趕到喬玥所在的城市。

那時她胸膛鼓脹,憋了好多話話,惡狠狠地想,等會兒見到她就罵:“我早就跟你說了吧,那男人不是個好東西!”

明明她都想好了,結果門一開,她看見一個女人走出來,就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女人身形臃腫、麵色憔悴,看上去好狼狽。

容詩佳花了好幾秒才把人認出來,她鼻尖一酸,什麽罵人的話都罵不出來了,霎時間淚流不止。

這個全世界她最嫉妒的女孩應當是閃耀的、自信的,怎麽會有人能忍心把她糟蹋成這樣呢?

如今好了。

喬玥住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她們倆有來有往,兩個孩子也成了要好的朋友。

楚雲攸整理好書包,準備出門。

快到車前,保鏢莫成嶂提前打開亞光黑訂製防彈SUV的後左門,試圖努力地自己爬上車,剛邁開小短腿,就被莫成嶂直接提起來,抱到兒童座椅上坐好。

莫成嶂給他係好兒童安全帶。

楚雲攸身邊還有一張空著的兒童座椅,等會兒要順路去接喬望,分別送到幼兒園和小學去。

喬玥倒是婉拒過,說是不用麻煩了,雖然她上班很忙,但是喬望有能力自己坐公交去學校嘛。

容詩佳說:“反正順路,要是要繞很遠,我才不幹,本來就同路,不過多個三五分鍾的事,有什麽麻煩?你既省錢省事也放心不是?”

喬玥找不到理由拒絕。

楚雲攸出門前還要給喬望打個電話進行通知。

喬望很準時,每天都會在車方便停的路口提前等待,車一到他就直接上去,基本不會耽誤時間。

今天一上車,喬望就看到軟趴趴窩在座椅裏睡覺的楚雲攸。

他放輕手腳,自己係好安全帶,閉上眼睛養神,靜得一動不動,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結果快到學校時,還剩一百多米,他精準地醒來,睜開眼睛,把楚雲攸叫醒。

楚雲攸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

他睡眼惺忪地被莫成嶂抱著進了幼兒園,交給老師,趴在老師的肩膀上,軟綿綿地跟喬望說了一句:“小蝸哥哥再見。”

這家國際幼兒園有自己的安保,不讓小孩們的保鏢進去。

莫成嶂準備花五分鍾送了喬望以後再回來等放學。

他回到車上,剛啟動沒多久,最近一直對他沉默寡言的喬望突然開口了。

喬望開門見山地說:“莫叔叔,我有關於楚雲攸的事想問問你。”

莫成嶂:“好,你問。”

喬望:“你知道楚雲攸的爸爸出軌的事嗎?”

莫成嶂:“……”

他沒想到喬望問的是這件事,糾結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喬望又問:“那阿姨知道嗎?”

莫成嶂想了想,搖頭說:“我不清楚”

喬望:“你知道他出軌的人是誰嗎?”

莫成嶂:“先前,夫人帶小少爺出去玩的時候,有一次忘了帶東西,讓我回來拿,我遇見他帶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生在家,好像是他公司的女下屬吧。”

喬望一時怒氣高漲,脫口而出:“女下屬?不是某個女明星呢嗎?”

莫成嶂完全能想象出他盛怒的模樣,困惑了一下,誰?這孩子是從哪知道的?他說:“……我遇見的是這個,要是還有別的女人,我就不清楚了。”

……

……

喬望是在楚雲攸的母親去世的第二天,才得知這不幸消息。

因為在楚家寄住了三年,受過容阿姨的照顧,所以喬望請假去參加了葬禮。

他到了葬禮會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楚雲攸。

楚雲攸捧著媽媽的照片,眼睛紅腫得像是桃子,還在哭個沒完沒了。

從追悼會開始到結束,他一直沒有停止哭泣,喬望莫名地坐立不安,每隔幾秒就要看一下楚雲攸,因為他在一個比較近的位置,所以楚雲攸哭暈過去的第一時間,他就衝上去抱住了楚雲攸。

楚雲攸提不起說話的興致,休息了半小時,醒來以後也隻無精打采地跟他道了句謝,說這話時,楚雲攸抬頭看了他一眼。

喬望一直記得那個眼神,僅有那麽幾次,楚雲攸的眼睛是灰暗的,完全沒有神采,也不聚焦,飄忽不定,像是靈魂都在作痛,使他無法集中精神。

還有一次,則是在葬禮的兩天後。

那天下著大雨。

學校上課日,午休時間,喬望在教室寫作業,他同寢室的舍友來告訴他:“有人打電話到宿舍裏找你。是個男生,說是你的朋友,姓楚,還在等,你去接電話。”

喬望放下作業,飛奔回宿舍,顧不上氣喘如牛,接起電話,問:“楚雲攸?”

電話那頭靜悄悄的。

半晌,他才聽見楚雲攸帶著哭腔的聲音,發抖地說:“小望哥哥……”

喬望勻息,問:“怎麽了?”

楚雲攸欲言又止,說:“沒什麽……”他吸吸鼻子:“我就是有點想你,你晚上放學可以跟我見一麵嗎?”

喬望聽見電話那頭的背景音裏有他們學校門口小店獨有的叫賣廣告聲,問:“你在哪?”

楚雲攸這才猶猶豫豫地回答:“我在你學校門口。我等你放學。”

喬望毫無猶豫地說:“不,我現在去找你。你等著我。”

說完,喬望掛了電話。

那是喬望高中時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逃課,他從學校後山翻牆出去,袖子和膝蓋都蹭上了泥巴和青苔。

他在一扇卷簾鐵門前的屋簷下找到了躲雨的楚雲攸。

15歲的楚雲攸淋了一身雨,不顧路人的目光,正蹲在地上哭,保鏢也不在身邊。

喬望上前去,把撐開的傘舉在他的頭頂上方,問:“怎麽淋濕了?”

楚雲攸憋住眼淚,鼻音很重地答:“沒帶傘。”

喬望說:“起來。”

楚雲攸聞言抬頭看了喬望一眼。

喬望看著他淚汪汪的眼睛,冷酷說:“起來。”

等不到喬望向他伸手,楚雲攸所以隻好自己站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緊牙關,把手掌貼在膝蓋上,渾身發抖著,慢慢地站了起來,像是光要重新站起來都費盡僅剩的力氣。

喬望朝向某個方向,說:“走。”

喬望什麽都沒問,沉默地帶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小旅館,要了一個鍾點房,讓他趕緊洗個澡先,衣服洗一洗,掛在暖氣管下烘幹。

秋天,冷鋒來襲,近幾日都在降溫,怕會著涼感冒。

有一點比較糟糕。

這個房間的浴室用透明玻璃做分隔,沒有簾子,洗澡會一覽無餘。

喬望已經掏空他所有的生活費,不能換旅館,詢問了前台,對方表示所有房間都這樣。

他隻能背對著浴室,閉上眼睛,僵硬地坐在**坐了二十分鍾,心中一遍遍默念《心經》。

直到楚雲攸洗完澡出來,走到他麵前。

喬望一睜開眼睛,就看見楚雲攸沒有穿鞋穿襪的一雙裸足,雪白的皮膚,漂亮的腳趾,整齊的指甲,視線沿著這隻腳往上,是纖細的腳踝,再然後是一小截露在浴袍下的小腿,跟腱纖長,骨肉勻停,皮膚光潔,體毛稀疏到讓他懷疑楚雲攸是不是做了除毛。

他剛才從宿舍跑出來得太急,什麽都沒帶,那麽,楚雲攸現在在浴袍下麵是真空的。

喬望隱隱感到心頭一燥,硬生生扭開自己的視線,看向邊上的地毯。

這廉價旅館的地毯也很廉價,而且清潔不到位,仔細看,能發現一塊暗色的髒汙,或許是一些成年人在這裏偷/情後留下的齷齪痕跡。

他努力將視線聚焦在這個汙點上,使得眼角不得不括入的關於楚雲攸的裸足的一小塊視野虛化不清。

楚雲攸頭發濕噠噠的,不住地在滴水,往衣領裏流,說:“我沒找到吹風機在哪,衛生間沒有。”

喬望起身,在桌子抽屜裏找出了吹風機,然後他才發現浴室的玻璃沒有起霧,也沒有熱蒸汽的餘溫,回身問:“楚雲攸,這個天氣你洗冷水澡?你瘋了?”

楚雲攸關掉吹風機,低著頭,說:“……對不起。”

喬望走到他身後,拿起吹風機,給他吹頭發。不小心摸到楚雲攸的耳朵和後頸,冰涼而濕滑。

冰的像失去體溫。

楚雲攸的脖子又細又瘦,像隻有一層皮包在頸骨上,血管卻很明顯,血液在裏麵突突、突突地流動著。

頭發越吹越幹,越吹越熱。

楚雲攸的臉卻被眼淚打得越來越濕,眼淚一顆又一顆地掉在他緊攥著放在腿上的拳頭手背,他忽然說:“我媽死的那天,我爸帶著女人在她的**,在她選的床單上,用她買的保/險/套做/愛。”

說到一半,喬望的手就停了下來。

劣質吹風機還在楚雲攸的耳邊“呼哧呼哧”地發出噪音,不曾停歇。

楚雲攸像是靈魂在疼痛扭曲,軀殼也跟著彎下腰去,再次劇烈地發抖起來:“我媽葬禮那天,他中午回家了一趟,就一個鍾頭的空當,他都要抽時間,在我媽媽的**操/一次女人。”

楚雲攸哭了很久,脆弱至極地祈求地問:“小望哥哥,你轉學到我的學校陪我好不好?我現在誰都沒有了。”

喬望沉默了良久,回答:“你冷靜冷靜,楚雲攸。

“我可以盡可能地安慰你,但我沒必要改變我的人生來配合你。世界並不是圍著你轉的。

“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

“我不想轉學,你有事就打電話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