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得見天光

陳潯圓不過去, 十分造作地清嗓子,目光四處亂瞥,另一隻手騰出來戳了戳眉心,一句話也解釋不出來。

蘇羨音卻懂了, 將臉側過去, 唇角肆意地勾起。

甜蜜層層疊疊從心海裏撲上岸, 輕易消除那一點悲傷與茫然。

她小聲地回應栗栗:“很好看, 謝謝你。”

陳潯先將她送回家。

再三確認:“你可以嗎?我在樓下等你一會兒, 沒事就給我打電話。”

蘇羨音沒拒絕。

她轉動鑰匙的時候手還發抖, 打開門以後卻發現家裏靜悄悄的。

孟凡璿坐在客廳裏,聽到響動踏著小碎步走過來,見到是她以後,明顯鬆一口氣。

走過來小聲對她說:“奶奶和你爸都睡下了, 你也早點休息, 肚子餓不餓?”

“不餓,沒事。”

安靜反而好,可以逃避一切。

蘇羨音點點頭,握了握孟凡璿的手, 低聲說:“阿姨也早點休息,今天辛苦了。”

孟凡璿在她身後小聲說:“都辛苦,都辛苦。”

……

蘇羨音回到房間後, 重重地撲倒在**。

她給陳潯撥過去一個電話, 讓他早點回家。

“確定沒事?你奶奶沒為難你吧?”

蘇羨音笑笑:“沒有,都睡下了。”

“好, 那你也早點休息,別想那麽多。”

“晚安陳潯。”

他輕笑了聲,卻莫名令她安心。

“晚安, 蘇羨音。”

蘇羨音在**躺著放空思緒,沒多久聽見敲門聲。

孟凡璿給她拿了一杯溫開水,又問她:“給你熱了幾個菜,出來吃一點再睡?”

蘇羨音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孟凡璿把那道基圍蝦放在蘇羨音正麵前。

“後半程你都沒怎麽吃,餓了吧?”

蘇羨音被這一晚上的波折折騰得尤為敏感,就這一道冒著熱氣的基圍蝦都令她有些恍惚。

其實孟凡璿真的待她很好。

以前也不是沒有擔心過,在兩人剛結婚那會兒,蘇羨音也曾像千千萬萬個重組家庭的孩子那樣,擔心他們會孕育新生命,擔心自己越來越遊離於家庭之外。

但在她去川北上大學之前的暑假,一次晚飯後,兩人忽然鄭重其事地跟蘇羨音表明,他們都沒有繼續要孩子的打算。

其實她是鬆了一口氣的。

孟凡璿之前也是有一個女兒的,不過很不幸,她的女兒在9歲時就意外身亡,而她也在女兒去世後的一年就離了婚。

在重新遇見蘇成橋之前,她一直寡居。

是的。

重新遇見。

蘇羨音也是在蘇成河今晚那通電話裏聽到了關於這個故事的完整版本。

原來孟凡璿和蘇成橋一直是舊相識。

兩人都是南城人,而且有過一段婚約。

孟凡璿是奶奶親自相中的兒媳婦,那個年代,父母托媒人說親,孩子們看對眼了就相處幾個月,然後就定日子提親訂婚、結婚。

蘇成橋和孟凡璿是已經走完了提親流程的。

但意外總歸是意外。

所有人都沒想到,蘇成橋隻是因為出差去了一趟黎城,回來後就堅決反對這門婚事,不僅表明心有所屬,還決定自己要去黎城發展。

一切都太突然了。

老太太氣得差點沒暈厥過去,但那會兒蘇成橋還不是現在這種凡事忍一忍就算了的性子,在年輕氣盛的時候反叛精神也是很足的。

他不顧老太太的反對,在一個淩晨拎著一個包就出了家門,一去黎城就是好幾年。

是的。

蘇成橋在黎城遇見了蘇羨音的媽媽:汪琳。

她能感受到父母之間感情深厚,但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是如此熱烈自由而堅定的愛情。

但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買單。

蘇成橋簡單粗暴的反抗方式,使孟凡璿成了被人非議的“那個被退了婚的女娃”,也使老太太從很早就奠定了不喜歡汪琳的基調。

老太太不僅是不喜歡蘇羨音的媽媽,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恨。

蘇羨音聽起蘇成河講起這一段的時候,還是會心疼地問:“那孟阿姨後來怎麽樣了?”

蘇成河:“在那個年代,被退婚而且你爸還是離家出走跑了的這件事,對她影響是很大的。本來就是那麽一塊巴掌地,村裏街坊就喜歡聊這種八卦,你孟阿姨的婚事也因此被耽誤了很多年……”

孟凡璿出嫁也很倉促,因為那一點非議,她的父母對於把她嫁出去這件事就顯得更執著與焦慮。

孟凡璿是沒有什麽話語權的。

後來也許是她妥協,也許是她確實也想找一個歸宿,也許那個男人在與她見麵相處中表現得並不是那麽一回事。

可孟凡璿嫁的這個男人,在婚後的表現與婚前的行為幾乎可以說是截然不同。

婚後對她頤指氣使,拿老婆當保姆,給她氣受的事沒少有。

孟凡璿的生活不過是從一個深坑跳入了另一個深坑。

毫無起色。

但女兒的降臨就是她生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也是她灰白世界的唯一彩色點綴了。

但一場意外,連著最後一點色彩也消失不見了。

蘇羨音聽完沉默了很久,才輕輕說:“阿姨真的吃了很多苦。”

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敷衍,而是那種對生活的壓迫感感到無力的蒼涼感,她是真的很觸動。

蘇成河:“後來不是為了治你媽媽的病,你爸就帶著你媽媽上了京西,後來就跟帶著爸爸看病的孟凡璿遇上了。”

後來的事,本來蘇羨音以為自己已經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又觸及到她不願意回想的畫麵,她幾次試圖轉移話題躲過去。

蘇成河卻很堅持。

“音音。”

“我知道你可能並不想聽,所以也從來沒想過要跟你說,但你現在也是個大人了,有些事實有些真相你還是可以了解一下,你有自己的判斷,我不是試圖說服你什麽,你自己感受就好了。”

蘇羨音鬆了口。

孟凡璿確實是在醫院和蘇成橋重逢的,兩人都很驚訝,也都有點窘迫,五味雜陳之後還要微笑著寒暄是成年人處事法則的一條。

隨口聊了幾句才知道,孟凡璿的爸爸也是癌症。

也許是出於同為病人家屬的悲愴,兩人偶爾在接水、打飯、繳費的時候碰上了,也會停下腳步閑聊幾句。

而蘇羨音看見的那個擁抱。

蘇成河:“那天我也在,醫生找到了你爸說你媽媽的治療情況不樂觀,而且病痛太過於折磨,希望你爸就做好心理準備,把遺憾的事了了多陪陪你媽媽。”

“我是第一次見他哭得那麽厲害,在天台上哭得泣不成聲差點沒厥過去,然後又擦幹眼淚笑著去給你媽媽買吃的。”

後來就是蘇羨音看到的那一幕了。

她放學回來急匆匆往媽媽病房趕,卻在病房之外幾十米的走廊裏,看見爸爸崩潰地靠在一個陌生阿姨的肩上放聲大哭。

她的感覺是極度不適,是天崩地裂。

再後來,媽媽去世不到一年,蘇成橋帶著蘇羨音搬來南城,不歡而散的那次見麵,原來都是有因可循。

“你現在大概也知道了,老太太是很不喜歡你媽媽的。所以在你媽媽剛去世的時候,她就提出要給你爸介紹對象,人選都物色了好幾個,最終老太太自己選定了一個南城本地姑娘,30來歲之前離過婚沒有孩子。”

“老太太的心思也挺明晰的,就是想讓你爸趕緊結婚然後生二胎,給她生個大胖孫子。”

“你爸和我一聽這事就知道怎麽回事啊,你爸就推脫說什麽時間不合適啊自己沒這個心思啊,你也知道你奶奶很會一些威脅人的招式,早年你爸爸忤逆她的意思,如今你爺爺也走了,她更有文章可做,你爸爸稍微不順點她的意思她就要鬧死鬧活的,你爸那段時間憔悴了不知道多少。”

蘇羨音也是有些印象的,那時候他以為爸爸沉浸在喪妻之痛,自己也整日昏昏沉沉的,父女倆對坐著靜默,誰也沒想到要安慰誰一句,就靜靜地感受這種痛苦緩緩流動著。

後來,這主意還是蘇成河出的,他偶然在街上遇見孟凡璿,幾人一商量,打算先用孟凡璿來搪塞老太太,就說蘇成橋和孟凡璿在接觸,有搭夥過日子的打算。

孟凡璿是南城本地人,工作穩定,沒有孩子,又是之前老太太相中的,雖說在老太太眼裏比不上她挑中的那個三十出頭的姑娘,但兩兄弟在她麵前合夥□□黑臉,老太太還是鬆了口的。

蘇成河:“後來就是那樣,你爸爸有可以調動回南城的機會,又因為現在老太太確實年齡也大了,他就申請了調動,帶著你回了南城。”

而剛搬來那一天的見麵,那時候蘇成橋和孟凡璿本來就沒有要結婚的打算,走個過場吃個飯,安撫住老太太。

也順便讓蘇羨音和孟凡璿認識一下。

蘇成河:“一開始完全隻是為了糊弄老太太,但老太太人也精明古怪,你也知道,兩人說著在交往在考慮結婚的事卻一直拖著沒進展,老太太中間催了不知道多少次。”

“你大概也明白,老太太對你媽媽…是毫無感情的,甚至她催著你爸爸再婚,更是頗有種報複的意味,不管不顧的,像是為了報當年你爸離家出走自己決定婚事的仇。”

“時間久了,不論我們說什麽,老太太還是起了疑心。大概在你搬來南城一年左右的時間吧,你孟阿姨找到我,她之前也寡居了好幾年,先先動了真的跟你爸組建家庭的心思,我其實也覺著兩人搭夥過日子是合適的。”

“到你爸這個年紀了,家庭並不意味著愛情,家庭隻是家庭。

“老太太那邊催得緊,慢慢你爸爸也覺得跟你孟阿姨結婚可行。”

但蘇成橋和孟凡璿真正結婚卻是在兩年多之後,蘇羨音快高中畢業的時候。

她想,她或許知道其中理由。

這前後串起來其實不難,她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其實她之前也稱不上是怨蘇成橋,畢竟父女之間再怎麽生疏客氣,蘇羨音依舊很清楚她在蘇成橋心中的分量,那點隔閡阻擋不了始終流動的滾燙血液,父母與兒女之間的羈絆也不是用簡單的“愛恨”兩字就能概括。

但她確實沒有看到過蘇成橋背後的掙紮與努力。

也忽略了他其實一直很在乎自己的感受,因為那次不歡而散的聚會之後,他幾乎很久不在她麵前提起孟凡璿,兩人之間似乎也毫無進展,就連打算結婚、告知她之前,他都緊張得夜裏睡不著覺,半夜蘇羨音上廁所差點沒被坐在客廳裏抽煙的蘇成橋給嚇死。

其實她一直都可以感受到的,再稍微多注意一點,她都能感受到他笨拙不得章法的愛意,但卻因為那一幕永久地將自己與他隔開。

她像是在替蘇成橋贖罪,又像是在替他銘記,苦苦執著著,在心底裏已經為蘇成橋判了刑。

……

一盤基圍蝦被蘇羨音吃得一幹二淨,她心滿意足地喝下一口果汁,很自然地問:“孟阿姨,你跟我爸真的不打算要孩子麽?”

有些隔閡,注定要主動去慢慢消解。

孟凡璿吃驚的表情說明蘇羨音的決定也許是對的,總要打破一些什麽,才能重新建立起什麽。

孟凡璿:“是的,是真的不想要,我之前有過一個孩子我想你應該知道……”

蘇羨音安撫性地拍了拍孟凡璿的手。

“嗯。”

“雖然現在跟你們在一起生活我很滿足也很快樂,但其實……”孟凡璿像是有一點不好意思,“我還是很想念她。”

“我想如果再有一個孩子的話,那孩子在天上看著,還是會吃醋的吧?”

“她從小到大就粘我,霸道得很,總愛耍小性子,一定要媽媽告訴她‘媽媽最愛的永遠都是你一個’,我……”

她舍不得她,也沒辦法真的放下她去擁抱另一個新生命。

她做不到。

原來被困在過去的從來不止蘇羨音一個。

孟凡璿眼角掉下一顆晶瑩的淚,蘇羨音下意識就攥緊了她的手,抽出紙巾來替她揩拭。

孟凡璿接過紙巾靦腆地笑一笑:“你爸也是一樣,他並不想讓你在這個時候多出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我們都是想好了做出的決定,你千萬不要擔心,大人的事大人去解決,你奶奶那邊你也不要有負擔。”

蘇羨音沒法不動容。

她到此刻仍然認為醫院的那個擁抱是不合理的,也稱不上是釋懷,又是和誰和解。

她沒有原諒,也沒資格沒必要原諒。

但她卻能體會蘇成橋對她的愛了,也能更堅定地以自己的方式去回饋。

她不再深究蘇成橋和孟凡璿之間到底是相互依靠更多還是相互欣賞更多。

蘇羨音忽然覺得渾身都輕鬆了下來。

後來她問起孟凡璿的女兒,孟阿姨拿出相冊來如數家珍,說了很多很多小姑娘小時候的趣事,兩人說說笑笑。

隻是話題突然斷掉的那個沉默的當口,悲傷就會從孟凡璿的眼底裏溢出來,蘇羨音很心疼。

她輕輕擁住孟凡璿,低聲說:“阿姨,這些年你辛苦了。”

“接下來的生活會好的。”

“嗯。”

孟凡璿帶著哭腔,淚水就滴在蘇羨音的藍色羽絨服上。

蘇羨音回房關門之前,孟凡璿遲疑地喊住了她。

也許今夜的氛圍實在適合剖白,她忽地說:“其實當時是……是我跟你爸提起說,讓他考慮一下跟我搭夥過日子……”

“我知道。”

叔叔早就已經將來龍去脈都告訴過她。

“那天在醫院”孟凡璿緊緊擰著眉,“不論是因為什麽,情緒失控也隻是借口。”

“我的做法確實欠妥,在無形中對你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蘇羨音笑得清淩淩的,安撫性地拍了拍孟凡璿的肩:“阿姨,我知道,我知道你跟爸爸的歉意,也知道你們都是真心待我,我沒辦法說我現在不在意了,但是,總之都過去了。”

她握緊了孟凡璿的手:“早點睡吧,晚安阿姨。”

這種鼓勵打動了孟凡璿,她的目光也變得更清澈堅定,摸了摸蘇羨音的腦袋說:“好,早點休息,晚安。”

……

蘇羨音洗完澡出來,就聽見幾簇稀稀拉拉的炮竹聲。

一看手機,居然已經將近12點。

新年就要到來了,這一整夜發生的事像三天那麽漫長,她一時對時間的流動產生了些許恍惚感。

手機在這個時候震動起來,嚇得她差點將手機扔出去。

陳潯的聲音帶點倦意,懶懶的卻很好聽。

“你睡了麽?”

蘇羨音笑:“我要是睡了,你覺得我會不會罵死你?”

“應該不會。”

“呿。”

陳潯:“也沒什麽,就是想問問你怎麽樣了現在。”

“挺好的。”

自然流露出來的略帶上揚的尾音,陳潯聽得很真切。

他的心也踏實一些,淡淡說:“成,反正你就放寬心,你一點錯也沒有,其餘的事讓大人們去處理,處理不好你再告訴我。”

蘇羨音:“處理不好你還能怎麽樣?”

“替你撐腰啊。”他毫不猶豫地說出口。

“謝謝你,陳潯。”

她很真誠地道謝,他也很真誠地應了聲。

靜默來得毫無預兆,在停擺的那幾秒,陳潯腦海裏不斷閃回這小半年來的每一幕,很多幕裏都有她,開心、酸楚、煩躁,情緒的製高點裏,好像她永遠是那個確定的因素。

其實他很明了。

在今晚蘇羨音在他麵前流淚的那一刻,心中的那種痛楚與憐惜感幾乎將他淹沒,他從來沒體會過這樣的感覺。

在樓下等她的那十幾分鍾,在她打來電話告訴他她很好之後還遲遲不肯離開的他,坐在車裏靜默地感受著迫切想要做點什麽卻又茫然的煩躁感。

她總能輕易地牽動起他並不易起波瀾的心緒。

那就該是那冥冥之中,注定的那一個。

“蘇羨音。”

他輕喚她的名字,無比溫柔。

“我喜歡你。”

很喜歡。

“砰砰砰……”

時針終於指向數字12,蘇羨音樓下、陳潯那邊的電話裏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蘇羨音根本沒聽清他剛剛那一句說了什麽。

跑到衛生間去鎖上門,捂上耳朵等了足足五分鍾,喊得嗓子都快冒煙了才讓電話那端的陳潯聽清她說的話。

“你、剛剛、說什麽?我、聽、不見!”

陳潯失笑,他好像總是失策。

算了,當然應該親口對她講才好。

他喜歡她,應該當著她的麵看著她的眼睛,直白而坦誠熱烈地告訴她。

於是陳潯大聲喊:“我說、祝你新年快樂!”

蘇羨音抱著手機笑得咧開了嘴角。

“你也是!新年、快樂!”

但新年好像也不總是那麽快樂。

大年初一,陳潯的父親陳亭忽然在家中暈倒,送到醫院去發現情況並不太樂觀。

陳亭的心髒一直不太好,這幾年又因為工作忙碌身體機能下降,這樣那樣的因素導致他這次的情況有些危險。

醫生建議送去京西檢查,並且做搭橋手術。

陳潯一家人毫不猶豫地選擇送陳亭去京西。

陳潯自然要肩負起他身上的責任,他在微信上跟蘇羨音簡單說明了情況。

陳:【可能會過一陣子再回來,到時候等我一起回學校。】

yin:【好,你多保重。】

蘇羨音體會過這種至親有生命危險時候的心境,自然也很理解他此刻的心緒,隻是一遍遍在心裏祈禱一切平安。

……

奶奶隻住到初二,就一言不發地回了鄉下,臨走的時候蘇成橋甚至都沒有開車送她,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對峙。

最後居然還是蘇羨音給奶奶叫了一輛車。

臨走的時候,蘇羨音說:“奶奶注意安全,什麽時候想來南城玩了就打電話過來。”

頓了頓,她又說:“但是,您沒資格指摘我媽媽,這一點我絕不動搖。”

老太太臉色登時就難看起來,卻一句也沒反駁,也不知道是不是爸爸、叔叔和孟阿姨的工作做得到位。

她氣鼓鼓地將車門關上,說:“走了。”

蘇羨音的世界又恢複了寧靜。

……

十五元宵節那晚的月亮很圓,南城已經有回春的跡象,陳潯卻還是沒有回來。

京西那邊床位緊張,專家難約,手術更是要等排期,陳潯爸爸的狀況好像也不算特別好,希望是有的,過程卻又很坎坷,這種情況是很折磨人的。

蘇羨音最後還是一個人回了川北。

陳潯甚至開學還請了小半個月的假,因為手術終於排上了期,他需要全程陪護。

兩人聯係的時間並不多,但蘇羨音沒有哪一刻像現在此刻這樣,無比篤定兩人是有默契的心意相通。

是一種帶著期盼的安心的感覺

她在等他回來,也在等待一個好消息。

蘇羨音在被新學期的專業課折磨地狂薅頭發的一個晚上,終於接到了陳潯的報喜電話。

他很激動,好像是想第一時間就跟她分享,顛三倒四地轉述醫生說的話,手術還是很成功,接下來就看術後恢複以及後續發展了。

蘇羨音也為他鬆一口大氣。

可陳潯終於回到學校的時候,卻因為之前請假小半月而導致這樣那樣的事情堆積,沒有第一時間和蘇羨音見上麵。

他第一時間趕去實驗室。

文章其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預備過幾天就發稿,之前線上跟老師交流的時候老師也過了他的初稿,隻是江老師又突然火急火燎聯係他修改,他也是一頭霧水。

但他怎麽也沒想到,導師聯係他,居然是為了讓他把一作讓出來。

“按道理,一作寫我的名字,但是你師兄不是快畢業了嗎,他要一篇一區的稿畢業,他在讀期間也算是勤勤懇懇,畢業這種大事,也不好耽誤人前程,我和他商量了一下,打算一作寫他的名字,二作寫你,我就不寫上去了,你看怎麽樣陳潯?”

陳潯從沒想過會有這麽離譜的事。

老師理所當然認為學生的學術成果應該在一作寫上他的名字,甚至還讓他再把一作讓給跟這個成果毫無關係的另一個人。

他從前在實驗室裏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江老師手下的這位研究生師兄好像家庭背景不一般,江老師也是為了自己的晉升與前途著想,對這位研究生師兄非常包容。

“什麽讀研啊,就是來混日子的,全係最水的就是他。”

那時候,陳潯並沒有參與這個話題。

盡管他也不喜歡這位師兄總是話裏話外對他不友善的譏諷,但還是沒有妄議其他不熟悉的人的習慣。

但沒想過居然會有這一天。

陳潯的態度很堅決,也很意簡言賅。

就是不行。

這篇論文是他的心血,一作也必須是他。

江老師說到最後語氣也有點不耐煩。

一通電話打過來,他點了支煙出去了。

師兄輕輕一哂:“真以為自己有能耐呢。”

陳潯沒搭理他,低著頭看手機,想著跟蘇羨音約一個中飯。

“老子特麽跟你說話呢。”

“這一作你不讓也得讓,天天占著實驗室,你一本科的來什麽實驗室?”

陳潯不耐地皺起了眉,他的忍耐力也就到此為止了。

這些天來疲憊不堪,他的好脾氣也因為在醫院各種磨轉中體會到了人間百態後消磨掉了些許。

“師兄,你說這個課題是你的——”

陳潯輕蔑地笑了笑:“那你做出來的東西呢?”

“誰做出來的,誰寫出的論文,自然是誰的。”

誰也搶不走。

師兄被這幾句極度自信而輕視他的話激得一下紅了臉,一把上前揪住陳潯的衣領,咬著牙罵道:“你他嗎再說一遍。”

江老師適時地走進來,阻止了這場爭端。

但陳潯該說的也說完了,他覺得沒意思,也不樂意久留。

“老師,一作我不是不會改的,如果你執意要求,為了你的前途以所謂的識時務的大道理來勸說我,或者以老師的威嚴來壓我,我隻能說——”

他將手上剛打印出來的一份初稿撕得稀碎。

眉宇之間全是張揚。

“那我就,不發了。”

江老師在他身後怒喊:“你!陳潯,你給我回來!”

陳潯的腳步不帶一點兒猶豫。

-

蘇羨音聽到這件事的時候,一開始反應平平,她並不覺得陳潯堅持自己的成果有什麽不對。

後來姚達卻說:“我看難說,那個江老師平日裏看著和善,估計有點兒小雞肚腸,潯哥拒絕就算了,還戳破他為了晉升沒有原則的事,徹底惹惱了他,他現在是不會放過潯哥的。”

“據說他已經去院長那兒添油加醋地告狀了,還有那個研究生師兄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又有點手段背景,嘖,我都替潯哥捏一把汗……”

“其實要我就說,潯哥就虛與委蛇認個錯唄,然後再讓出一篇別的影響因子估計比較低的文章,敷衍了事不就行了,反正那江老師隻是想讓那個師兄安全畢個業,具體是哪篇文章哪個課題又不是很重要。”

“可是好家夥,潯哥撕破臉就算了,一點兒都不慌亂,照樣該吃該喝喝,一接到老師電話就掛斷。”

“今天下午更離譜,直接收拾東西回家了?手機也關了機,現在院裏其他老師都在聯係我,讓我想辦法聯係潯哥,我上哪想辦法去。”

“老師們其實無非也就是看個態度,也許潯哥認個錯連文章都不用讓出去了,偏偏潯哥這次這麽剛,這撕破臉麵怎麽收場啊……”

蘇羨音才漸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處理不好,他的大好前途也許都會因此偏移原來的路線。

她不希望他委屈自己,也不想他因為小人行徑而被陷構。

但並不代表她希望他以失聯來表示自己的態度,拒絕一切溝通。

而他也確實手機關了機,誰的電話都打不進去。

蘇羨音坐在回南城的飛機上的時候還在想,她不知道陳潯家的地址,該怎麽聯係上他。

卻絲毫沒猶豫過,在短短的周末兩天時間裏,飛回南城去找他這件事。

她不知道自己能改變什麽,可是一定要去到他身邊。

她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聯係周老師找到陳潯家的住址。

她心裏著急,出門的時候牛奶也跟著撲過來,在她腳邊轉圈。

“牛奶?你也想出去麽?”

牛奶“喵喵”地叫,蘇羨音幹脆一把撈起她,裝進了門口的貓包裏。

可真到了陳潯家門口,她還是有點忐忑,陳潯家是一個帶著院子的三層房,蘇羨音按下門鈴的時候,打了無數遍腹稿,要怎麽向陳潯的家人介紹自己說明來意。

可應答她的卻是陳潯的聲音。

他像是剛睡醒,聲音有些嘶啞,帶著濃濃倦意,問:“誰?”

“我,蘇羨音。”

門自動打開,蘇羨音往院子裏走兩步,發現陳潯已經打開門出來迎接她。

室內應該開著暖氣,他穿著一件毛衣,赤著腳踩在門前的瓷磚上,含著零星半點笑意看向她。

他好像瘦了些,有些憔悴,眉目間的倦態讓蘇羨音因為焦慮而泛起的怒氣消散了一些。

他朝她招招手,一邊給她拿拖鞋,一邊說:“家裏沒別人,你隨便逛。”

蘇羨音將牛奶從貓包裏放出來,不知哪個角落裏可樂就竄了出來,兩隻貓咪很快就打得火熱起來。

蘇羨音喝了半口果汁潤潤嗓子後就開始了正題。

她一開始語氣還很平常,先表明了自己支持他堅持自己的一作。

又帶點試探地問:“那你現在什麽打算?”

但是陳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坐在沙發上,單手刷著手機,右手時不時抬起來戳戳眉心,整個人突出一個愜意。

優哉遊哉說:“沒什麽打算啊,反正讓我道歉不可能,其他的事我也不關心。”

蘇羨音因為他這種事不關己的悠閑態度,漸漸起了惱意,再次強調事件的嚴重性,也溫聲勸他:“那你要不要接電話聽聽?興許教務處會調查清楚這件事的,並不一定就會袒護老師。”

陳潯:“不接。”

“本來回家就是想清靜兩天,教務處的老師口才一個比一個好,這時候接電話,那我回來是鬧著玩兒呢?”

“你爸媽知道這件事麽?”

陳潯起了身,信步走到兩隻貓咪麵前蹲下。

說:“知道啊。”

“他們沒有什麽建議麽?你總不可能一直待在南城不回學校吧?手機一直關機麽?書也不念了?”

陳潯摸著兩隻貓咪的腦袋,像是覺得新鮮,摸著牛奶的後頸體驗著跟可樂不同的觸感,一邊看兩隻貓咪邊鬧著玩兒邊搶食。

“慢點兒,喝點水。”

他回頭望了蘇羨音一眼,笑著說:“是啊,跟你一樣,勸我趕緊回學校,可我媽還說過女孩天冷不要喝冰的,什麽話都得聽麽?”

蘇羨音一愣,她剛剛確實因為衣服穿得有些厚,一路過來出了一層薄汗,所以從冰箱裏拿了一瓶冰果汁。

陳潯回過頭去,繼續擼貓,悠悠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

蘇羨音被陳潯說得一時有些心虛,將冰果汁悄悄往外推了推,拿起茶幾上的玻璃杯倒熱茶水。

她倒得專注,聽見陳潯帶點戲謔意味地說:“喲,這麽聽話呀?”

“這麽想做我們家兒媳呀?”

蘇羨音忽然一股怒火直衝天靈蓋,她在這為他焦慮著急,他一句話沒聽進去就算了,還開她的玩笑?

“我看上你們家的錢了,看上你長得帥,看上你強脾氣不聽勸還頂撞老師,把麵子看得比前程還重……”

她倔強地看向他,壓住心中怒火:“你覺得可能嗎?”

陳潯怔了怔,擼貓的動作一頓,有些懵逼地轉過頭去,看見蘇羨音微微漲紅的臉,略帶慍怒的神情。

他眨眨眼,反應過來,笑了,卻又摸了摸鼻子,壓低聲音說:“我覺得不太可能。”

蘇羨音的視線終於停留在他身邊的兩隻貓咪,牛奶正在陳潯的指揮下乖乖地喝著水。

他看清她已經醒悟過來,卻還要無情補刀,眼神裏帶點無辜:“不過我問的是牛奶。”

蘇羨音:“……”

這個地方是一刻都不能待了。

她眉心抽了抽,痛苦地閉上雙眼,轉身就走,恨不得逃離地球。

還沒邁開一步,就被陳潯捉住手腕。

他輕笑一聲:“去哪呢?”

“找個花園把自己埋了。”

“那怎麽行?”陳潯語氣揶揄,唇邊笑意漸深,“兒媳沒了,我媽該多著急。”

蘇羨音:“……”

她一生行善積德,他不如殺了她,何必鞭屍。

“陳潯!”她羞紅了一張臉,惱怒地喊他大名。

他卻捉住她另一隻手腕,將她兩隻手交疊在一處,握在他手裏。

他收起調笑的神情,目光變得柔和,眼神卻變得堅毅。

蘇羨音是有一種預感的,心跳就忽然亂了。

陳潯:“雖然剛剛是對牛奶說的,但其實也沒說錯。”

蘇羨音:“?”

“但這次是我想。”

他肆意地牽動嘴角,揚起一個燦爛的笑來:“其實不止這一次了,過年的時候、我生日那天……”

他牽動了一些回憶,有些懊喪地揉了揉後腦勺。

“早就該說了。”

在他明確他的心意的時候,他早就有了答案。

此刻依舊不是一個表白的好時機,可表白又哪裏需要什麽好時機。

陳潯望向她:“蘇羨音。”

“我喜歡你。”

“你能不能——”

陳潯有些無奈地笑了,提氣的動作像是有些緊張。

“做我女朋友?”

蘇羨音的心髒忽然就被攥緊了,攥得她生疼,幾乎就要飆出淚花。

原來真的會有這麽一天。

她的暗戀,也能得見天光。

她也能親耳聽見,她默默喜歡了很多年的男生,輕聲說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