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館閣

陸昭雖不知元澈意在何處,但見他神色不善,語氣間亦不容違拗,便走過去坐下。

隻見元澈從自己書案後的格架上取出一卷禦造的上乘紙張,然後回到案前,手持金刀,熟稔地將紙裁成適當大小,方才走向陸昭坐處。他將禦紙親自平展於陸昭麵前,然後道:“你自己研墨罷。”

傍晚雪霽,赤金色的日影攜晚霞餘暉,悄然投轉至窗前的書案,同時映射於白紙與素手之上,一時無兩。元澈看的心神恍惚,回過神來,隻覺失態,然而望向陸昭時,見她仍在低頭研磨,才覺萬幸。

片刻間,翰墨香氣浮動,元澈問:“你楷書寫的如何?”

陸昭方見元澈裁紙動作有如行雲流水,想以其尊貴,裁紙通常有人代勞,若非如此,便是極好翰墨之道了。於是小心回答:“臣女識字較晚,更兼久荒翰墨,隻怕字跡難入聖目。”

元澈卻道:“你不必拿這些話敷衍我。你指側有層薄繭,便是苦練磨成的罷。你琵琶彈得尚可入耳,指端卻幹幹淨淨,想來不曾如硯田那般苦耕。我倒覺得你寫字應比琵琶要更好一些。況且你們江東門第自恃上國衣冠,多少好慕風雅,你小姑姑的字我是見過的,並不差,可見陸氏教女有方。你隻管好好寫,別丟了你家的臉麵才是要緊。”

陸昭知道瞞他不過,索性也不去辯解,牙管狼豪在墨池中舔了墨汁,問:“殿下要我寫什麽?”

元澈一邊漫步翻看閣中書冊,一邊悠悠閑閑道:“退婚自然要有文憑字據,你便把你方才的話照原樣寫一遍。回頭入朝,我替你承奉天聽。”

陸昭依話應下,一氣嗬成,文不加點,正是以一手漂亮館閣體書成。此時在對麵擬令的魏鈺庭亦完成公牘撰寫,呈給元澈。

元澈將魏鈺庭所擬查閱一遍之後,未有異議,之後便回頭看陸昭所寫。

雖然是封退婚書,但因要呈報今上,筆者依然以答表為體。其抬頭年月、尊稱、謙稱等一應事體,皆擬如對奏公文,嚴謹非常。除卻方才陸昭自己所言,另加了起承收結,乃極盡思考,精心撰寫。其文風仿效中唐,是標準的駢文體,言必偶對,詞不單設,平仄韻律,極為考究。想到先前陸昭與自己奏對時的言行風格,元澈方知這一爐香的通篇華美之辭,乃源於常習。

當讀到“五皇子洸,猗蘭毓祉,喬桂凝華,岐嶷表於天姿,符瑞彰於神授”時,元澈眉頭一皺,“文辭華美,但終是浮誇虛妄之流,阿諛巧佞之作。”隨後露出一抹諷刺的笑容,“倒是與吳興沈氏難分伯仲。”

隻見陸昭麵色平淡如常:“臣女誠心灼灼,銘德慕行,乃是歸情寫實。”

隻字不提沈氏。

“夠了夠了。”元澈斜睨了陸昭一眼,這個人說話過於滴水不漏。他心中大不痛快,卻也不想讓陸昭再說出什麽新花樣,再加上侍者通報,晚飯後還要與諸都督商談要事,便揚揚手:“文章尚可,你先下去吧。”

陸昭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起身行禮之後,拿起藏在書案一角的小弩,正要退下。元澈忽然道:“弩留下。”

白檀的香氣逐漸消散,窗外梧桐樹的剪影透過斜陽,映於元澈的鬢邊。他重新坐於書案前,將布防圖再次與陸衍、陸昭兩人的字比對,忽然了然一笑,果然還是陸昭的字與布防圖上的更像一些。

元澈提起方才陸昭用過的那支筆。象牙筆管圓潤質堅,上麵似乎還殘留著前者冰涼的的溫度。他重新取來一張小箋,將陸昭方才所書駢句再次書寫。與泯滅壓抑的館閣體不同,那是極鋒銳的筆風,綺麗之餘,更添芒角嶄然之感,在夕陽餘暉之下,如同金粉一般流光溢彩,閃耀刺目。

那是她的字應有的模樣,亦是她應有的模樣。

那張布防圖是她的手筆,可是既然她能設計出那樣的圈套,今日為何要把這一手字露給自己看?元澈皺了皺眉。

“馮讓。”元澈將人喚了來,“現在就去找老吳王。順便……跟著她。”

陸昭出了泠雪軒後,侍女霧汐急忙上前侍奉,兩人絲毫未作逗留,徑直前往舊苑陸昭父母的居所,依禮晨昏定省。

走至華林園時,陸昭忽然停下,抬頭看看門匾,對霧汐道:“我記得弟弟每次去舊苑前,都要來此處的天泉池喂了魚再走。”

霧汐聽罷,亦覺惻然,隻低低應了聲是。

陸昭步入華林園,霧汐則默默跟隨。

相傳前人於玄武湖側鑿大竇,引水入宮城為此池。池周皆亭台樓閣,長廊步欄,丹梁端直,明窗列布,極盡綺麗。

此時四下無人,霧汐方才道:“郡主一向憎惡五皇子,何故方才退婚之時還要說什麽傾慕不傾慕的話。有意悔婚的原是他魏國,娘子有心成全魏國皇帝的體麵,但那些話若被有心之人傳出去,倒顯得我們上趕去嫁似的,終究於娘子日後不利。”

陸昭並未立刻應答,將最後一把魚食往池中一撒,抬頭望了望早已暗下的蒼穹。蒼穹上寥寥點綴的星輝並沒有映入那雙清冷的鳳目,長睫慢慢將雙目中微弱光芒掩蓋,伴隨而來的是一聲慨歎:“將軍不離九宮內,士止相隨不出宮。唯卒隻能行一步,過河橫進退無蹤。這是象棋譜式,亦是人間法則。這世上每人,各居其位,各司其事,各有各的規矩,各有各的本分。我今日這番話,太子聽著覺得我虛偽,你聽著覺得我自苦。其實政治角逐,虛偽才是規矩,自苦方是本分。”

“我之所以要如此說、如此做,是因為我任何一個表態,都是陸家的表態,都會成為各方勢力解讀的深意。全了魏國的體麵是其次,全了陸家的體麵才是要緊。”

星灰色的鬥篷依舊一絲不苟地貼合女子的一肌一膚,一動一念。似是那內斂壓抑的館閣體,剔除了七情六欲、無數雜念之後,反而萬般沉重。

正是萬籟俱寂時,忽聽咚的一聲,有重物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