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棄子
當元澈離開竹林堂的同時,竹林堂內所發生的一切,所說出的言語,一同由一名不起眼的內侍帶到了蔣弘濟的居室內。
遣走了內侍,蔣弘濟一麵穿衣,一麵問領人進來的掌班:“他來的時候,可有人在後麵跟著?”
掌班道:“倒是有一名侍女路過附近,看著臉生,倒不是太子那邊的人。”
蔣弘濟冷笑一聲,道:“這時候吳宮內哪個宮女有這個膽子在夜晚出門?”說完,將一枚玉佩扔給掌班,“賞了那個傳話的。等他到了沒人的地方,你再動手,莫叫旁人再看見了。”又令隨侍道:“去請崔先生來。”
崔惟仁出身清河崔氏,嫡支一脈由崔諒挑起,出鎮上庸。其餘宗族子弟有追隨崔諒者,亦有在其他世族中任職者。幾十年前正是亂世,群雄並起,各個世家為保全自身,子弟分侍各國,無論損失哪一支,都有血脈保存。如今天下一半歸於魏手,已有廓清之勢,世家們便讓子弟入侍各個家族。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族興起,百家富貴,經曆幾代已成風俗,難以禁絕。
操守是屬於寒門的。沒有了樹大根深的宗族支撐,子弟零星,人才稀缺,在亂世中也很難求得變通,一不小心更有被嘲“三姓家奴”的風險。因此隻能將最優秀的人推到台前,傾其所有,孤注一擲。操守對他們而言,是極為珍貴的籌碼,錯了,便從時代消失了。
片刻之後,崔惟仁入蔣弘濟書房中。蔣弘濟先將今日之事盡說與他,而後問道:“五皇子可還在宮中?”
崔惟仁搖搖頭:“魏鈺庭老謀深算,昨日便將五皇子一行遣走北上。屬下本想從他那些吏員處下手,但那些寒門卑流竟是油鹽不進,不到一個時辰,發書放人,流程走得飛快。屬下無力阻止,還請將軍責罰。”
蔣弘濟歎道:“那魏鈺庭素有青雲獨步之號,有這些手段也不足為奇。況且寒門重寒門,世族重世族,畢竟圈子不同,誌趣各異,你一個世族子弟過去,他們自然同仇敵愾。遙想當年,陶侃母親賣發易酒,才引了他拜見廬陵太守。雖舉孝廉,但在洛陽亦是受盡高門冷眼。最後入主中樞,也是走了同為寒門張華的門路。那些人也是一樣。”
崔惟仁心中仍有不平:“那張華執掌尚書,還不是因為取了劉放的女兒。陶侃最後位至荊江二州刺史,還不是身後有顧榮力挺,庾氏推舉。他那南山別業,也未必就幹淨。”
“令和何必動怒。”蔣弘濟怕他繼續說,連陶淵明也要罵進去,遂直呼其字,微笑勸阻。而後一改笑容,換做憂慮狀,道:“如今太子重寒門,雖也和世家大族們交好,但當年陛下經曆易儲之變時,世族是怎麽清洗朝堂的,怎麽踩著今上的皇位站在浪尖尖兒上的,他可都看在眼裏。先帝到底有餘力,臨走將涼王護住了,今上可就未必能護住自己的兒子了。你看太子自上位以來,提著腦袋到處掙軍功。今上也不怕忌諱,對太子外緊內鬆,怕的就是他重蹈自己當年的覆轍。”
太子看重寒門,對於世家來說,不是什麽好苗頭。如今經過幾場戰役的曆練,東宮人望水漲船高,經他手中提拔的將領如今也都出頭了。待其登位,他們這些坐擁私兵部曲,執掌大州重鎮的門閥,尤其是像蔣家這樣,有著參與易儲之變黑曆史的,隻怕要被一並清算。
令人頭痛的是這位東宮也並非對門閥一味反感,他與河東薛氏交好,冀州的趙安國也派了子侄入侍麾下。借此種種手段,隱藏自己對門閥的成見,隻待羽翼豐滿,方露出爪牙,這才是這位東朝最讓人畏懼的地方。
因此蔣弘濟這次出征,原本就有做掉元澈的打算。這一密室之謀,因附和部分北方豪族的利益,在成行期間便已獲得不少人的暗中支持。至於殺掉太子之後,蔣弘濟認為可以直接擁在吳國出質的五皇子為太子。
五皇子元洸自幼為保太後賀氏所鍾愛,賀氏亦是涿郡豪族,子弟多在京兆任職。且元洸早年因其母俞氏涉侵占皇陵案而死,與今上有了齟齬,或許希望借助自己的力量,為母族正名。如此看來,與五皇子,與賀氏,都有著極大的合作可能性。而有了這樣一張王牌,他擁兵巨萬,身居江東,退可以穩坐江南,進可以倒逼中樞,實在是兩廂便宜。
他蔣弘濟可以看到這一層,太子未必看不到這一層。從始至今,太子一黨對於五皇子元洸的處理,便是讓他早早離開是非之地,禁絕與門閥的接觸。如果說,太子知道了他意圖不軌是肌表之患,那麽五皇子離宮則是切膚之痛。
崔惟仁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如今太子知道都督曾竊取火器局令牌一事,此事定罪可輕可重,可急可緩。朱雀橋炸了差點要了太子的命,若那陸氏小娘子一口咬死了不是她做的,那都督的嫌疑就是最大。”
蔣弘濟眉頭一抬:“她遣人去火器局,炸朱雀橋是事實。那個時候台城還沒破,本都督就算拿到符契,也調不了火藥去朱雀門,也沒有虎符去下令朱雀門的將領。這些,殿下應該是明白的。”
崔惟仁此時急道:“都督,這世上模棱兩可的事還少嗎?關鍵是殿下想不想給都督定重罪。”
蔣弘濟冷笑一聲,露出猙容,狠狠道:“定什麽重罪?謀大逆?他就帶著兩萬人馬,也敢定我謀逆的罪?就算傳到今上那裏,今上也不敢這麽定。”
“都督謬矣。”崔惟仁道,“如今殿下已經知道周都督是被你我構陷的,若此時前去遊說,未必不能達成共識。況且殿下身後還有那些南人,光一個會稽就能集齊三萬餘人,若丹陽、豫章、廬陵、廬江再有人響應……”
蔣弘濟沉默不語。
崔惟仁忽然走近蔣弘濟,低聲道:“都督,卑職勸您一句。如今你我皆在宮掖,隻有兩門由咱們把守著,趁現在出去,還來得及。若是太子今夜下令控扼所有宮門,你我便與外麵大軍隔絕,不過是困獸了。殿下與今上不敢動蔣氏、崔氏,但隻殺掉你我二人,僅止於此,難道你我的家族會僅僅為咱們兩個人逼宮、反叛麽?莫想家族大業,先顧自身罷。”
“哎。”蔣弘濟捶胸頓足道,“我蔣家世代將門,家父功封麒麟閣,又助今上得位,無不兢兢業業。當時今上與涼王相競之慘烈,就連吳太尉家也如履薄冰。若非我等豪族背後運作,他們父子哪裏有命。如今北風揚塵,王道不再,事已至此,我家若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那便隻能任人宰割。”
“都督。”崔惟仁麵露憂色,他畢竟也隻是清河崔氏的子弟,舍棄自身家業來跟著別人冒險,成功了自然好,若失敗隻怕也會被家族拋棄。如今對於自己最好的結果是將蔣弘濟勸下來,退出城外,與太子彼此都有個緩衝的時間。到時候自己或進或退,自可從容。可如今他見蔣弘濟如此執著,也知勸說再無意義。
蔣弘濟此時反倒比先前更加篤信:“令和之前點評陶侃之語,我覺得甚好。當年以庾氏浮萍之質尚能如此布置,我朝未必不能再造一個陶侃出來。令和可還記得戰前蘇瀛曾與我煮酒談兵?過了今夜,他蘇荊州也得上我的船。”
說完,蔣弘濟不顧崔惟仁的驚愕之色,披上戰袍,在院中點將。而後對崔惟仁道:“令和素有雄辯之才,還請令和前去周都督處,為我剖心言明,我欲以豫州半數莊園為聘,娶他家女兒。符契之事,乃東朝離間之計。”
之後道:“眾將隨我出城。”
一陣喧囂過後,院中依舊塵埃未落。而在這一片如迷霧的塵埃之中,崔惟仁恭敬的頭顱終於抬起,目中流露出了一絲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