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問
**平吳國仿佛是魏國百年來難得的一樁功德,連同上蒼亦感慨其武運之沛,連昭祥瑞。自正月以來,雪已連綿數日,原本吳宮內尚存的一絲青草顏色,也被隱去,徒留一片蒼茫。室內的香煙繚繞,紫帳低垂,隔絕出一片日暖春融。元澈此時正躺在軟榻上,由司巾侍女篦發。
雲篦梳過烏絲,拖出一縷縷墨染般的梳痕。元澈閉著眼睛養神:“你頭發篦的不錯。叫什麽名字?以前在何處侍奉巾櫛?”人是他命周恢找的,底細自然明了,不過引個話頭。
侍女回話道:“婢子安禾,在會稽郡主處侍奉,已滿六年了。”
梳完一遍後,安禾小心翼翼地用月白貢緞將元澈的頭發輕輕擦拭,然後打開奩匣取出一小瓶梅花芳露。當她將芳露滴在篦子上的時候,瓶子傾斜的角度沒有拿捏好,導致大半瓶芳露灑了出來,濺到了元澈的額角。
安禾嚇了一跳,因並不熟悉這位魏國太子的脾性,雙手因恐懼止不住的顫抖,小小的瓷瓶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元澈慢慢坐起身,用袖子拭去額頭上的痕漬,笑容柔和道:“無妨。”見安禾跪在地上,仍瑟縮著告罪,他又有些好奇道,“孤看起來很嚴苛?”
似是被平和的話語所安撫,安禾也不似方才那般緊張,但依舊小心翼翼道:“不,並沒有。”
元澈笑著指了指地上的白瓷瓶:“方才你傾倒的時候未拿捏好,似是不知瓶中還剩下多少芳露,可是你篦發的手法卻嫻熟的很。”元澈頓了頓,拾起那柄篦梳,篦梳的手感略微滯澀,銅製的梳齒也全無年久暗淡之色,於是道,“這套東西你沒怎麽用過。別人臨時給你的?”
安禾沒反應過來,隻見周恢已撩袍跪地,惶恐道:“殿下,這奩匣司巾侍女們每人一套,都刻著名兒的,隨身攜帶。裏麵一應什物奴婢也已經著人一一查驗過,並無任何不妥。”
“那便是人不妥了。”元澈拿帕子擦了擦手,隨後不輕不重地扔在了地上。
周恢知道元澈素來謹慎小心,如今這般想來不能輕易了結,於是一記塵尾狠狠打在了安禾的脊骨上,厲聲道:“猴兒頂燈的東西,綠豆大的雨滴子都能把你打的手抖,我看是欠調/教。你們郡主得是多好性兒留了你六年,竟養成你這副不知死活的模樣。今兒是太子仁慈沒發落,等哪日大雨拍子
下來了,把你按死在泥裏頭。”
安禾聽了,磕頭如搗蒜般:“殿下恕罪,婢子確實侍奉郡主巾櫛。隻是自重華殿走水之後,郡主這兩年忽然特別不喜歡別人碰她的頭發,所以這些東西婢子就沒再用過,隻是按季節換換瓶內的芳露罷了。今日婢子失手,罪該萬死。”
元澈眨眨眼,怪不得他今日碰到她頭發的時候,她抖得那麽厲害。前情後因都對上了,元澈疑心消了大半,也不願再為難這名小小侍女。於是他站起來,順手奪了周恢的塵尾,輕輕敲了一下周恢的腦袋,向地上的碎瓶子撇撇頭,“收拾了去。”
“噯,噯。”周恢如臨大赦一般,撿起了地上的帕子,拾掇幹淨了地上的碎瓷片,才抬起頭,便聽到了下一聲吩咐。
“馮將軍晚飯前說了有事回。”不知為什麽,元澈總覺得還是要先說清事由,指腹輕輕滑過書頁,“去。把會稽郡主從竹林堂帶過來。”
自竹林堂打個來回要費不少時間,周恢出去了一趟。其間郭方海奉了一盞新做的酥油糖熬牛乳,滾燙,揭了蓋子便放在離元澈較遠的地方。太子看書一向不喜進食,等到睡前吃,正好。然而元澈忽然抬起頭,道:“再去弄一碗來。”
陸昭與馮讓一同到了,周恢領了人進來。外麵雪重霜寒,兩人已在廊下除了氅衣,陸昭已然服素,顯然並未因覲見更換衣飾。她本身便是寡淡的長相,唇又極薄,生在這一身霜雪色下,反倒是一種遺憾。
元澈不禁想,她生得怎樣才算好,然而無論在心裏怎樣描摹構畫,都隻覺得心中那些標準的美人麵,與眼前的人想比,總是欠生動,多刻板,如同一首完全符合義理與事實的詩,嚼之如木屑。
元澈讓馮讓先坐,問道:“查的如何了?”
馮讓望了望陸昭,見元澈並不避諱,於是直言道:“末將今日晌午去台城問了關於硝石火藥的事情。這些東西歸吳國火器局管,若要調取,需有火器局的驗對符契。末將順道便去了火器局查問,近一月內確有記檔,有人從火器局調用了巨量的硝石火藥送往朱雀門,時間正是咱們最後一次攻打朱雀門的前一天。”
元澈皺了皺眉,陸衍的嫌疑似乎又小了幾分,於是又問道:“符契是什麽樣子的?經過誰的手?”
馮讓立刻從袖中拿出一枚黃銅色的符牌,上麵雕刻火炎紋路,其中三個邊緣光滑平整,另一個邊緣承凹凸不平狀。“問過火器局的人,這東西一共有九對,每對不同。這塊是從宮城送過來的。送符契的人隻說是北營上的。當時北邊白石壘已經破了,火器局的人見敗勢已定,逃了一多半。那天掌司又恰好不在,幾個人見符契對上了就直接開庫調了東西去朱雀門,問也沒問。”
元澈拿過來顛了顛:“皇室的鑄銅廠造的,勘合的一種,分成兩片,火器局與調用火藥的人各執一片。先去鑄銅廠找圖紙,看看是否果真打了九副。再問問老吳王都分別發到過什麽人手裏頭。”
“殿下思慮周全。”馮讓點頭應著,道,“這符契老吳王和幾個陸家的將領手裏也有,一共繳上來了七個,都沒對上。若鑄銅廠果真打了九副,那現在流落在外頭的隻有兩副,範圍小了不少。”
“陸歸身上肯定帶著一副。”元澈微微掀起裝著牛乳的碗蓋,餘光落在旁邊的陸昭麵容上。
一如來時那般,平靜如水。
元澈的語氣陡然一冷:“搜宮,找出另一副。”
馮讓離開,徒剩下元澈與陸昭二人相對。白檀的香氣將兩人包裹著,牛乳熟悉的香甜將原本撕裂的時與空重新彌合,宛如七年前船艙裏的夜晚。物已不是人已非,那張布防圖由誰所畫,早已無需任何明示。火器局的符契是誰所調,終究也會無疑而定。一層層稠密的雲如是撥開,卻終未見日,他如今把她叫到這裏,不過是想問一句:“你為何要這麽做?”
元澈抬起頭看著陸昭,她遙遙立定,身後是一張六朝畫屏。靛青、銀朱、石綠、藤黃,數十種顏色交疊層染,在昏暗的燈光下展示著古老王朝的衰朽與繁麗。她一襲白衣,仿佛是一篇隱隱而不可說的六朝詩,似“停雲”,如“結靄”,節製了極限的痛苦,折疊了無盡的餘哀,展現在眼前的,僅有行雲流水的自然而然,與平靜沉默的不動如山。
那七個字,他終究沒有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