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昨日大婚,感覺如何?”皇上例行公事般地問。
陶瀾說:“累死了,再也不想來第二次了!”
皇上嗬斥:“你還想過第二次?”
“想一下怎麽了,我都跟父皇說過了,我喜歡會來事會勾引人的,難道我還不能想一想了?”
“你閉嘴!”皇上看了一眼江懷黎,厲聲說:“朕告訴你,你的王妃隻能是懷黎,要是讓朕知道,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懷黎的事,朕不會放過你!”
江懷黎麵上神色不變,心中想的卻是,如果陶瀾真的做了什麽對他不住的事,哪怕是打殘了他,皇上也會站在陶瀾,他最愛的兒子這邊。
這一年嚐遍冷漠滋味,又在陶瀾那晚靈光一樣的話語敲示下,以前心思都放在書本上的他,開始多分些心思揣摩人心。
皇上問他們大婚感覺如何,不是關心。他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他們大婚不會開心,還要再問一遍,是想聽他想聽的感恩話。
陶瀾沒有說,他不開心,但陶瀾是他偏愛的兒子,所以他隻是不痛不癢地嗬斥一句。
如果這話是他說的,皇上可能就生氣了。
他不能表現得不開心,不能不感恩,即便皇上輕飄飄一句話,毀了他的前程。
接著,陶瀾說喜歡會勾引人的,皇上大概是信了。他知道自己兒子就這樣,並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但嘴上說的是向著他。
這便是皇上。
江懷黎記得,大概是他八歲那年,為皇上寫了一首生辰賀詩,皇上很喜歡,把他叫到身邊,摸著他的頭說:“朕的幾個兒子都沒有懷黎優秀和貼心。”
他抬頭看到,一身明黃的皇上坐在金黃的楓樹之下,笑容明亮溫暖,眼裏是期待和喜愛。
皇上是喜愛他的,可他終究不是他的兒子,是他可以隨時選擇拋棄或犧牲的臣子。是他,即便在不清醒時選擇拋棄,在清醒後為了所謂權威,也不願意再拉起來的人。
“懷黎感覺如何?”皇上轉頭又問他。
“多謝皇上關心。”江懷黎垂眸斂下所有心思,抬頭時已然心眼平靜,“婚禮比懷黎預想的好很多。”
皇上盯著他的眼睛,沒看出他的問題,清淩淩的,如最幹淨的潭水,還和以前一樣。
他忽然又想起那晚在禦霄宮見過陶瀾,江懷黎離開之時,走到門口又回頭看自己那一眼,就像是被拋棄在雪地裏一身傷的小貓,感受到溫度,不確定地試探。眼裏沒有怨恨,隻是怕是虛假的不確定。
江懷黎是他看著長大的,性子清冷,卻至情至性,忠君愛國,從無二心,是他心中最佳輔君之才。這些年,他想過他給明王當伴讀正好,也想過讓他和源王親近親近。
沒想到啊。
皇上慢悠悠地喝了一杯參茶,“明天陶瀾就要去太廟了,懷黎一人在瀾王府若是孤單,可以提前去稷學宮讀書,回江府小住一段時間也可。”
大晟皇室有個和別國不一樣的新婚規定,太子、親王和皇子在成婚第二天要去太廟告知祖宗,且要待滿七天。
這個規定是從明德帝時期傳下來的。
聽說當年明德帝最看重的兩個兒子都沉迷於女色,其中一個在新婚後十天有四天早上沒去稷學宮,明德帝大怒,下一個兒子成親前就立下了這個規矩,來警示陶家兒郎不可沉迷女色,荒廢帝業。
江懷黎眼睫一垂,跪地謝恩:“謝皇上恩典。”
“起來吧。”皇上看他們一眼,欲言又止。
皇後端坐於皇上身側,頭上的鳳凰金步搖一動不動,聲音不像尋常女子那般輕軟,帶著磁性,“皇上,瀾王和瀾王妃必是起床就進宮了,餓著肚子來的,不如留他們在宮中用膳。”
“皇後說的是。”皇上臉帶笑地看向皇後,“還是皇後考慮的周到。”
皇上以為皇後是知道他偏愛這個兒子,兒子要離開七天,定然不舍,所以主動提出讓他們留下一起吃飯。
皇後沒有兒子,卻會幫他拉攏和其他兒子的感情,也從不故意為難受寵的嬪妃,心胸寬廣,處事公正,這是皇上一直喜歡她的原因。
但其實,皇後可能隻是想多吃點瓜。
江懷黎這麽想著,看了一眼陶瀾,陶瀾也正好看向他,好像他們想到了同一處。
江懷黎不由會心一笑。
隻是笑了不明顯的一下,很快就收斂了,還是被皇後看到了。她道:“聽說瀾王和瀾王妃是一對歡喜冤家,現在看來可能是真的。”
歡笑冤家是陶瀾在孟秋庭那裏說的,這皇後都知道了。
江懷黎不由想,如果皇後把吃瓜這股勁用在宮鬥上,真的會成為明王的頭號對手。
皇上聽了心氣又順了很多,顯然這又說到了他心坎上。
四人一起用了早膳,吃早飯時陶瀾喋喋不休,全是關於昨晚的。
皇後視線很難離開他,吃的又香又多。
最後是皇上受不了他的話多,喊他閉嘴,“飯不言寢不語,這樣懷黎如何受得住?”
皇後沒口味了,“瀾王這樣也好,有哪個親王皇子能像瀾王這樣跟皇上說說話?”
皇上“哼”了一聲,“也不能太沒規矩,都成親了,像什麽樣。”
吃完飯,兩人領了賞賜,在皇後深沉的注視中離開了。
馬車離開皇宮一段距離,陶瀾才跟江懷黎說:“剛才本王的話當不得真。”
江懷黎:“我知。”
陶瀾:“讓皇上知道我現在還不喜歡你,你就不用,不用維護本王的自尊心了!”
江懷黎:“……”
陶瀾:“本王說過,本王的自尊心不用你維護。”
江懷黎頭轉向窗外才“嗯”了一聲。
他果然對此耿耿於懷。
“江懷黎,你不會是在笑吧?”陶瀾臉一下就黑了,“你竟敢嘲笑本王!”
江懷黎掀開車簾向外看,“沒有,我隻是看到了外麵的趣事。”
“什麽趣事?”陶瀾不相信,也向窗外看去。
然後,兩人一起看到路上的人都在好奇地盯著他們的馬車看。
“……”
今日進宮,他們坐的是瀾王府的馬車,親王規製的馬車很好認,幾乎就是在告訴京城人這裏坐的是瀾王夫夫了。
江懷黎有點看不下去了,剛要放下車簾,見瀾王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某一處,麵露羨慕。
順著他的目光,江懷黎看到一位父親正抱著自己的小兒子,小兒子開心地摟著父親的脖子。
馬車都要過去了,陶瀾還探出他那邊的窗口看。
江懷黎:“……”
等終於看不到人,陶瀾才放下車簾,坐回來,歎了口氣。
江懷黎好像沒聽到這口歎氣。
他不能聽到。
陶瀾又憂傷地歎了一口氣。
江懷黎聾了。
“本王明天就要去太廟了,這一去就是七天啊。什麽破規定,不知道是誰一拍大腿想出來的。”陶瀾幽幽道。
江懷黎暫時可以聽到了,“王爺不知道?”
陶瀾愣了一下,“懷黎知道?”
“知道啊,很多人都知道,是明德帝。”
陶瀾不知道在想什麽,沉默了片刻,又繼續歎氣,“太廟守衛森嚴,本王是沒法翻牆出來了。那個冰冷陰森的地方,本王竟然要待七天,七天見不到懷黎啊。”
“也不知道走之前能不能得到懷黎的一個抱抱。”
江懷黎:“……”
他沒回答,其實他也覺得這七天有點難熬。
這七天瀾王不僅不在身邊,還在很遠的太廟,他去稷學宮還不知道會被怎麽為難。
一年都過來了,隻是七天而已。如果是以前,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可是在經曆了幾天清明正常的世界後,他竟然很難再回到充滿惡意和混亂的世界。
擁抱應該是比牽手更親密的行為。
江懷黎:“或許吧。”
陶瀾頓時坐到了他身邊,探頭問:“懷黎也很不舍得本王嗎?”
江懷黎沒回答。
陶瀾也不生氣,期待地問:“現在就抱?”
“馬車裏怎麽抱?”
“馬車裏怎麽不能抱?馬車裏能做的事多了,這麽寬敞。”
不寬敞。
江懷黎覺得要是擁抱,這個馬車太小了。
在這麽小這麽封閉的地方擁抱,他莫名覺得不太行。這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好像跟世界隔開了,而外麵又有很多人在看著他們。
見他是真不願意,陶瀾沒繼續勸說,他隻是對外麵的樂康說:“馬車快點,本王想早點回王府。”
江懷黎:“……”
馬車用比以往更短的時間回了王府。
下車後,江懷黎對江安說:“我明日要去稷學宮,收拾好書袋。”
江安立即應聲去了書房。
江懷黎腳步不停地也跟他一起去了書房。
陶瀾:“……”
江懷黎在書房一待就是一上午,直到吃午飯時,才跟陶瀾碰麵。
陶瀾邊吃午飯邊問樂康,“樂康,你說現在的小孩怎麽這麽別扭啊?”
樂康不知他這話從何而來,隻說:“可能是小孩心智不成熟。”
江懷黎放下筷子,“我吃完了,去書房看書了,王爺慢用。”
陶瀾的臉緩緩裂開了,“江懷黎,有本事你在書房睡一輩子!”
大廳裏的所有下人都低下了頭,不敢聽也不敢看。
到了書房,江安也問:“少爺,王爺是不是要對你做什麽?”
“沒有。”江懷黎翻了幾頁書,有點看不下去。
這事確實是他的不對,他在馬車上答應了陶瀾,回來又推三阻四。
隻是一個抱而已,兩個男人抱一下沒什麽。
可是他和陶瀾已經成親了。
陶瀾把他當成兒子想抱他,而他是為了陶瀾身上的清明之氣,這樣抱在一起對嗎?
江懷黎莫名有點煩躁,一下午半本書都沒看完,晚飯之後幹脆把冷臉的陶瀾叫回了房間。
陶瀾瞥他一眼,高冷地說:“幹嘛?本王還有好多時要做,沒事別打擾我。”
江懷黎:“抱嗎?”
陶瀾:“……”
“現在,抱啊?”一直遊刃有餘的陶瀾有一點猶疑。
“嗯。”江懷黎看向陶瀾,“我們怎麽抱?”
“我想想。”陶瀾比劃了一下,“我托著你的腿,你坐在我胳膊上,摟著我的脖子?”
江懷黎:“……”
這不是他們回王府的路上,看到那個父親抱三四歲兒子的方式嗎?
他微抬眼看向陶瀾的頭頂,“王爺,我沒比你矮很多,而且你的身子骨……”
“你竟然不相信本王!”最想要的抱抱被否了,還被鄙視了,陶瀾黑氣一下湧出來了,找出婚前協議書:“背誦第五條!”
江懷黎默然。
他不背誦,陶瀾自己讀了起來,“乙方要信任甲方、尊重甲方,甲方對乙方亦然。”
“你相信本王嗎?”
“……相信。”江懷黎說:“一開始先不要那麽高難度的,從簡單的開始?”
陶瀾這才把婚前協議書收起來,勉強同意,“那就從相擁開始吧。”
話落,兩人同時看向對方的腰,以及之上一點點。
陶瀾先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他,問:“懷黎,等下擁抱時,我們要摟住吧?兩人都摟住?”
江懷黎“嗯”了一聲。
“那你想我的手放在你背後哪裏?後腰,後背,還是再靠上點?”
“後背吧。”江懷黎抿唇說,他想象了一下,好像放在哪裏都有點奇怪,他不如別問直接抱,但應該是為禮貌,他也問陶瀾,“王爺呢,王爺希望我的手放在哪裏?”
這個問題陶瀾想了很久。
江懷黎:“要想這麽久嗎?”
陶瀾:“當然!這可是我們第一次抱抱!要不,也放在後背上吧,這樣比較對,當然,你要是想換個地方也行。”
決定好了手的問題,就沒其他需要討論的了。
江懷黎:“抱嗎?”
陶瀾伸出手,先一步摟住江懷黎,如約定把手放在江懷黎的後背上。
那隻手放得很輕,江懷黎還是應激性地動了一下,身體向前,正好被陶瀾抱在懷裏。
稍微適應了一下,他也摟住了陶瀾。
現在他知道擁抱一定比牽手更親密,效果更好了。牽手隻是手貼在一起,擁抱有一半的身體貼在一起。
“懷黎,你是懷抱黎明的懷黎,我抱著你,是不是也抱到了黎明?”陶瀾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很是認真。
江懷黎無奈糾正:“不是懷抱黎明,是心懷天下,不負黎民。”
陶瀾固執地說:“就是懷抱黎明。”
江懷黎:“……”
被他這麽一攪合,江懷黎的不自在少了很多。他靜下心聽到了胸腔裏傳來的心跳,像是他的,又像是陶瀾的。
很近的同步的心跳聲,有點奇妙,江懷黎聽得有些入神,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懷黎,你的頭可以放在我的肩窩上。”
“沒有肩窩。”
“就是脖頸和肩膀之間的地方,你可以放在那裏睡一會兒,本王可以的。”
“……”
不能像路上那個小孩那樣摟著他的脖子,也得貼著他的脖子?
江懷黎問:“可以了嗎?”
陶瀾:“你說可以就可以了唄。”
兩人各自鬆開手了,結束了這個懷抱。
到了晚上,躺在**即將入睡時,陶瀾轉頭,“懷黎,我明天就走了,再抱一下嗎?”
兩人又抱到一起了。
江懷黎感覺他渾身都沾滿了陶瀾的氣息。
月明星稀,四月的夜晚涼風習習,有一個小家奴蹲在牆角盯著自己的手腕流眼淚。
樂康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走了過來,怕打擾兩個主子睡覺,輕聲問他:“你哭什麽?”
江安忙把手腕藏到身後,什麽都不說。
樂康:“有什麽事,你跟我說,說不定我能幫你。”
江安:“沒什麽,我就是做錯事了。”
“做錯什麽事了?說出來才是認錯改正的第一步。”
江安:“我對不起少爺,我做了好多錯事。”
他真的實誠地一件件數落起自己的錯事,說說停停,想想再說,說了半個多時辰。
他抬起頭,眼睛哭得紅紅的,像個小兔子一樣,“我是少爺帶回家的,我竟然做出了這些事,以後少爺會不會不要我了?”
樂康看他片刻,想起之前看到的他手腕上的字,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我聽宮裏的師父說,人做十件好事能抵一件壞事,你以後多做一些對王妃好的事,就能抵消這些壞事了。”
“至於王妃,他不會不要你。”
在江安眼裏,樂康是非常聰明的人,瀾王那麽可怕的人他都能伺候好。他這麽說,江安一下就信了多半,“真的嗎?有什麽對少爺好的事我可以做?”
房間裏兩個主人相擁而眠。房間外,樂康蹲到江安身邊,幫他一起想可以為王妃做什麽。
第二日,江懷黎在一陣梨花香中醒來,他睜開眼,看到窗邊桌上,一瓶雪白梨花沾著早晨的露珠。
他竟睡到天已亮,睡到陶瀾都起床了。
江懷黎沒看到他,問江安:“王爺走了嗎?”
“沒有,王爺在書房裏。”
“他在書房做什麽?”
江安茫然地說:“王爺說他要悄悄用功,卷死你們。”
他笨拙地比劃了幾下,“用功,卷死?什麽武功?”
江懷黎:“……”
陶瀾其實是在給江懷黎寫信。
皇宮和太廟在不同方向,兩人今早就要各自去向不同的方向。他給江懷黎寫了一封信,讓他路上看。
“你也要給本王寫信,不能再像上次那樣糊弄了。”陶瀾把信交到他手上。
江懷黎問:“信能送到太廟去嗎?”
“隻說兩人不能見麵,又沒明文規定不能通信。太廟的侍衛要是不把信給本王帶進來,本王就……”
“就怎麽樣?”
“就發瘋!就殺了他們!他們一定知道本王有多可怕,肯定不敢不送信。”
江懷黎盡王妃的義務,說:“王爺怎可在太廟動輒打殺?”
“這個方法確實不夠妙,本王到時再想想。總之,你一定要給本王寫信。”
叮囑完,陶瀾坐上了去太廟的馬車。
馬車即將要動時,他掀開車簾回頭看了一眼。
江懷黎正站在瀾王府門前看著他。一身青衣的少年長身玉立,長發隨風拂在腰間,清澈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方向。
陶瀾第一次覺得他頭頂上“瀾王府”三個字有點順眼,順眼得想要踏進去。
“他怎麽這麽粘人?”陶瀾無奈地說。
這話樂康聽得熟悉,他問:“王爺要下去再跟王妃道別嗎?”
“能這麽慣著他嗎?走。”最後一個字聲音很大,聽著有點怒意。
四匹馬立即飛奔了出去。
等他走了,江懷黎坐上了另一輛馬車。
他打開陶瀾寫給他的信。
“懷黎啊,你還記得本王上次在江府跟你說的話嗎?隻有本王能欺負你,外人不能。”
“你不能丟瀾王府的臉,本王不在這些天,如果有人欺負你,你要拿出瀾王妃的架子反擊回去。懷黎勇敢飛,出事本王背。”
“如果遇到不好應對的話,本王教你一句萬能口訣。這句口訣說出來時,要配上特定的動作和表情。”
“現在跟著本王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