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道裏安早就料想到了這種情況的發生,不過主要還是從昨天默爾曼出門為他買止疼藥開始——道裏安的止疼藥吃完了,默爾曼的確為他事先準備了一大堆藥物,可實際上能夠用來止疼的寥寥無幾,道裏安懷疑他從療養院裏偷走這些藥物時根本沒有仔細看說明。
道裏安糟糕的身體狀況無疑增加了他們逃亡計劃的困難程度,如果沒有止疼藥,道裏安簡直不能離開浴缸,他的身體隻要一離開水就開始發作,疼的疼,癢的癢,連好好睡上一覺都沒有辦法。
道裏安有一個可怕的想法,既然在療養院中,他也被像實驗體一樣對待,有沒有可能他被注入了人魚血清之類的東西,正在朝著人魚異化?而假設默爾曼那一套說辭是對的,人類不可能用科技手段創造一條“人造人魚”,那麽道裏安的下場也隻能是死亡。畢竟在那些可怕的實驗室裏隻有被強行接上尾巴的偽人魚,這說明他們根本沒辦法通過正常手段讓人類自然地分化出尾巴,他們寧願相信“嫁接”尾巴的這種無稽之談。
前天晚上道裏安還蜷縮在默爾曼懷裏,問他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默爾曼篤定地說不會。
“我是醫生,道裏安,你要相信我,你正在好起來,隻是需要時間。”
因為道裏安的虛弱,默爾曼不得不離開這座木屋,用飛行器開往市區為道裏安買止疼藥,道裏安不知道在沒有終端的情況下他是如何搞到錢的,但總之他帶回來一大堆止疼藥,夠道裏安吃上半年。
然而出門即意味著暴露行蹤,雖然道裏安並不清楚這裏離療養院距離多遠,但憑借馬格門迪的財富和手段,道裏安知道他總有辦法找到這裏。
因此就在剛才,道裏安被直升機扇葉發出的嘈雜聲吵醒,雖然它還很輕,用雨聲做遮掩,但道裏安的耳朵還是立刻捕捉到了。
順便一提,道裏安發覺最近他的視覺也靈敏得過了頭,他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清窗外草叢裏一隻蟋蟀翅膀上的紋路。
按照他們早就約定好的,默爾曼衝道裏安點了點頭,他們開始行動起來,先快速收拾好自己,再拿上早就準備好的防水包裹,接著一起從浴室的窗戶翻了出去——飛行器自然不能用了,屋後有一條隱秘的小路,被雜草叢包圍著,直通山下。
不過為了遮蔽身形,他們暫時躲在了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靜靜等待著那架飛機降落。
就在他們離開不久後,直升機的燈光掃視了整座山頭,並很快鎖定了木屋別墅。
道裏安拉著默爾曼的手,兩人屏息躲在石塊後,靜靜地注意著後頭的動靜。
在沙沙的落雨中,道裏安隱約聽到了一些議論聲,那是飛機裏的人在匯報他們的發現。
很快,飛機於木屋旁降落,幾道黑影迅速地從各個方向進入了屋子,幾分鍾後,他們又一一從大門走出,有人衝著對講機說:“發現生活痕跡,還有飛行器,他們才離開不久,很可能是目標人物,我們會在附近繼續追蹤……”
而此時,默爾曼和道裏安已經順著小路直奔山下,在那群人發現他們的逃跑路徑前,他們已然潛入了大海。
他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沿海城市,因為隱藏一滴水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放進大海。
默爾曼說他遠房叔嬸的房子就在附近的愛因市,遊泳過去大概需要兩三個小時。
道裏安不確信自己的體力能不能支撐這麽遠距離的行程,但默爾曼叫他放心,如果他覺得疲憊,可以趴在他的背上,默爾曼會穩妥地將他帶往陸地。
道裏安當然沒有同意,他不想自己成為累贅,盡可能地跟上默爾曼的節奏。
夜間的海水比想象中更冰冷,但適應之後那種冰冷就會變得柔和,道裏安調整著呼吸,以前方的默爾曼為目標,持續遊動。
因為從小就熱衷於征服大海,道裏安對自己的遊泳技術相當自信,可當他看見默爾曼遊動的身姿後,立刻感到了慚愧。
逃離療養院的那晚他沒有注意,此刻道裏安終於直觀地欣賞到默爾曼在水中的優美姿態,他簡直靈活得像條美人魚,隻是輕微地擺腿就能遊出老遠。他非常了解水的脾氣,因而在水中前進得毫不費力。從道裏安的角度,能看見前方的人在海麵上**開的曲線,大海縱容他,任由他進出。
默爾曼遊開一段距離後就會回頭確認道裏安的位置,他擔心道裏安的身體,不停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道裏安雖然有些氣喘籲籲,但認為自己還能夠堅持,海神庇佑他們,他們正順流而行。
不知遊了多久,天漸漸亮了起來,但雨勢並未減弱,太陽正在烏雲後艱難地分娩。
道裏安和默爾曼也即將抵達愛因市,一座半沉浸在海水中的“鋼鐵森林”在道裏安起伏的視野裏不斷放大。
然而事情並不像他們想象得那樣順利,在尚未靠近城市之前,一些船隻和直升機的嗡鳴先一步抵達耳蝸。
那並非普通市民會用到的交通工具,根據外觀來看,那是軍用的——有軍用船隻和飛機正在監視著愛因市的靠海區域,顯然在尋找著什麽。
道裏安在水中震驚地停留了片刻,他不認為自己的失蹤會讓馬格門迪興師動眾地勞煩軍方,但無論他是否是偵查的對象,當他們從海中遊進城市時,必然會被發現並當做可疑人物抓起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此時仍在下雨,雨滴將平靜的海麵鑿出一塊塊淺坑,這讓他們的行蹤變得不那麽明顯。
比起道裏安,默爾曼顯得無比鎮定,他從海麵露出半張臉,衝道裏安做了一個手勢,暗示他接下來一段行程要下潛進水中,減少換氣的頻率。
道裏安尚在猶豫,可當默爾曼用那雙溫柔的銀灰色眼睛望著他,並朝他伸出手時,道裏安拋卻了一切雜念,堅定地握住了那隻手。
離海邊最近的一棟建築還遠得很,道裏安最多可以5分鍾不換氣,但想要抵達那棟建築少說也要遊半小時,更別提一路上還要小心翼翼地避開船隻和直升機的巡查。
可默爾曼仿佛察覺到了道裏安的憂慮,他在水下緊緊握著道裏安的手,時不時回頭衝他露出笑容。
道裏安不得不承認,默爾曼在水中回眸微笑的樣子簡直令他神魂顛倒,隻要他將注意力放在默爾曼身上,原本縈繞在他腦海裏的憂慮都得通通讓路。
在這片充滿危險的未知海域,有人攥緊了道裏安的錨,讓他在海麵上搖晃的小船不再彷徨不安,他隻需注視著前方,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道裏安的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他預計自己可以支撐五分鍾不換氣,可事實上兩分鍾已經是他的極限,他晃了晃默爾曼的手,示意他自己要浮上去換氣。但默爾曼比他的動作更快一步,他撥開水流,讓自己偏向道裏安的方向,按住道裏安的腦袋,用一種溫柔又不容拒絕地姿態吻上道裏安——主要是給他渡氣,順帶給自己一點甜頭做獎勵。
道裏安不知道默爾曼是怎麽做到的,他全程幾乎隻換了兩三次氣,過程中他還給道裏安渡了好幾次氣,並且仍舊看不出疲憊。
因為默爾曼的功勞,道裏安一直潛在海麵下,他感到他們在逐漸靠近城市,因為他看見海水逐漸變得渾濁,浮著惡心的泡沫,各種奇形怪狀的海藻混合著垃圾覆蓋在水麵。
像水母一般遊動的“生物”是塑料袋,如海帶般擺動的“植物”是線纜,塑料製品,小型金屬工具……各種生活垃圾填滿了城市的近海區。
當然,你多少還是能看見一些海洋生物,比如小型魚群和海龜之類的,但比起活著的,你也許更多的隻能瞧見它們的屍體——沒有生物能夠安然地活在這片海域。你問人類?他們當然也不行,雖然他們賦予自己的“自然主宰者”稱號的自信能令他們支撐得久一點兒,但是這並不妨礙你在一群海洋垃圾裏發現幾塊人類的殘肢——沒人在乎他們怎麽死的,畢竟每天都有海神教跳海。
長時間浸泡在這樣的海水裏必然是在給疾病行方便,可好在道裏安和默爾曼隻會在水裏停留一小段時間。
就在道裏安小心翼翼地避開海洋中的垃圾時,他們已經抵達了一處建築物的入口處,趁著沒人注意這個方向,他們迅速地浮出海麵滑了進去,在地麵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後,躲進了昏暗的應急通道。
他們並非抵達了最終目的地,隻是白天不適合逃亡,並且道裏安的體力也幾乎耗盡了,他們必須休整一下再繼續前進。
此刻的道裏安靠在默爾曼懷裏不停喘氣,他甚至感到呼吸間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道裏安,你還好嗎?”默爾曼捧著愛人的臉頰,幫他把潮濕的頭發撥到腦後。
道裏安艱難地點了點頭,他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但當他抬頭看向默爾曼時,他灰藍色的眼睛閃爍著堅定的光,像雨後泛著粼粼金光的海麵,他反問默爾曼:“你也還好嗎?”
默爾曼貪婪地注視著他:“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短暫地對視後,他們忽然一同笑起來。
一些莫名其妙卻又理所當然的快樂。
他們接了一個淺淺的吻,接著緊緊擁抱在一起,盡管身上潮乎乎的,可一點兒也不令人覺得難受。
他們像兩條不得不在大陸上奔命的小魚,在這間滿是塵埃的破舊應急通道,用身上僅剩下的水珠濕潤彼此的鱗片。
此時此刻,世界隻剩下他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