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從那天開始,道裏安時常會坐在岸邊對著海麵發呆,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緣由,那塊救生艇的艙門雖然消失了,可它的幽靈卻始終縈繞在道裏安周圍。

在此前的一周裏,道裏安抱著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念頭,從不考慮時間,但現在他總會時不時產生“今天是來到這座島嶼第X天”的想法,他甚至開始在一塊礁石上刻下痕跡,一道豎痕就表示一天。

截止到今天,那塊礁石上已經有十二道白色劃痕。

在這十二天裏,道裏安活得像個野人,他原本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可那塊艙門出現了,他勾起道裏安過去生活在人類社會中的種種回憶,也許它們中的大部分都不那麽值得銘記,可他們鑄造了如今的道裏安。

西爾維無疑是敏感的,他在第一時間發現了道裏安情緒上的變化,於是他大度地放棄了同道裏安的爭吵,開始想盡辦法叫他開心。

西爾維有一項絕活兒,就是從大海裏猛地躍向天空,那一刻他仿佛變成了飛鳥,展開的鰭是他的翅膀,他最高能達到半空二十多米的位置。

他第一次這麽做時,道裏安臉上露出的驚歎表情令他得意地在海裏翻滾個不停。

然而這幾天他不停賣力衝向天空時,道裏安依然配合著歡呼鼓掌,但他那種發自內心的讚歎消失了。

有什麽東西搶占了西爾維在道裏安心中的優先位置,他不再是道裏安的全部了。

但包容和支持是一個優秀伴侶的必備品質,所以西爾維並不會因此產生不滿的情緒,他自信自己有能力奪回戀人的心。

於是道裏安開始吃苦頭,他不得不每天應付西爾維的過度索求,這條人魚仿佛永遠也不知道疲倦,永遠不能被滿足,哪怕道裏安求饒也不行。

如果說在這件事上道裏安多少還能忍受,那麽有一件事,讓他在踏上這座島嶼的第十二天,與西爾維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這一天,西爾維在同道裏安玩鬧的時候又一次將他拖進了海裏,道裏安因此弄濕了睡袍,而他那件實驗服在兩個小時前才濕了個透徹。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這麽做了!我已經沒有衣服可以穿了!如果總是濕漉漉的我會生病的!”

事實上從幾天前開始,道裏安已經覺得自己的肺部不太舒服,呼吸間總是有種沉悶的澀痛,仿佛溺水的後遺症——這很合理,他幾乎每天都要冷不丁地被西爾維拖下水,海水總是會灌進他的鼻腔。

為了健康考慮,道裏安減少了下海遊泳的頻率,這兩天更是滴水不沾,但西爾維顯然對此不太滿意。

對於一名脆弱的人類而言,道裏安目前的生活環境已經非常艱難,而西爾維還不停往道裏安的生存模式上增加難度。

“你為什麽總是想把我拉下水?這一點都不有趣!”道裏安不停質問西爾維,他今天的脾氣實在非常糟糕,執意要從人魚的嘴裏摳出某個合理的答案。

而更令道裏安氣憤的是,西爾維不覺得自己有錯,他理直氣壯地麵對道裏安,從肚子裏搜刮有限的人類詞匯,說:“安全。”

安全?

這是道裏安頭一次對物種之間的認知感到絕望,他幾乎是憤怒地吼了出來:“我是人類,不是人魚,西爾維,我跟你們不一樣,大海對我而言根本不安全!我屬於陸地,你能理解嗎?我需要保持身體幹燥,我必須留在陸地上,我永遠不可能和你生活在大海裏!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個能陪著你自由自在漫遊在大海裏的伴侶,那麽你應該去找你的同類,去找一條人魚,而不是身為人類的我!”

這絕不是道裏安的真心話,他被憤怒攪渾了大腦,他說完那些話後立刻便感到後悔,因為人魚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但道裏安不認為自己有錯。

西爾維遲早得認清這一點,如果他還想要道裏安健康長久地活著,他就必須忍受道裏安隻能生活在陸地上這個事實。

道裏安不願意承認是身體的不適令他變得脆弱,可他的確有些害怕,而這害怕他隻能獨自承受,因為他的伴侶是人魚,他們擁有完全不同的生理構造,更不要說他們還無法順暢地溝通。

道裏安覺得自己病了,也許還病得很重,他的身體產生了一些奇怪的病變。

比如他對淡水的需求逐漸變少,食量卻變得很大,他總是想吃東西,不是那種精心烹飪的人類熟食,而是帶著血腥味的生肉,他開始迷戀牙齒撕扯肉質紋理時的快感。

如果說口味的改變還可以用環境的變化解釋,那麽道裏安肺部的疼痛和雙腿骨骼的麻癢則一定是由疾病導致的了,雖然這些症狀都不太嚴重,可它們常常導致道裏安難以入眠。

這一切的一切他都沒辦法告訴西爾維,後者也不能理解。

而每天這些不適如同慢性病折磨著道裏安時,他都會更加懷念過去,懷念自己在陸地,在研究所的生活,至少在那裏有醫生,他能得到治療。

“嗚……”

人魚發出小聲的哀鳴,他不安地望著道裏安,也許在道歉,或者試圖和好什麽的,可道裏安不想再像往常那樣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一樣配合他了,他垂下頭,轉身獨自走回了洞穴。

這一天晚上,人魚沒有返回道裏安身邊休息,但也沒有離開,他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動靜,叫道裏安知道他睡在了洞穴外。

可道裏安寧願西爾維對他發脾氣,回到大海裏去,這樣他就有理由繼續自己的堅持。

道裏安的心在尖叫著抽痛,他知道自己有些過分,西爾維從來都不想傷害他,這是物種之間的鴻溝,他們隻是缺乏溝通,可道裏安自虐一般固執地不肯低頭,哪怕他難過得想要落淚。

這一夜道裏安幾乎沒怎麽睡著,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撕扯著他,而當他在第二天清晨走出洞穴,看見守在洞口的人魚時,他終於妥協了。

整整一夜,西爾維沒有離開洞口半步,凜冽的海風一刻不停地啃噬著他的皮膚,掠奪水分,人魚用於保護皮膚的粘液失效了,幹巴巴地貼在皮膚上,一塊又一塊,像給人魚身上裹了一層難看的繭。而他那條長尾巴更是完全失去了光澤,變得灰撲撲的,上麵沾滿了灰塵和碎石塊。

可西爾維對此毫不在意,他隻關注道裏安,在道裏安走出洞穴的那一刻,他立刻用尾巴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可又不敢靠近,隻可憐又委屈地看著道裏安,渴求他的憐憫。

罪惡感在此時攀升至頂峰,道裏安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痛恨自己,他立刻衝上去抱住了西爾維,撫摸他皺巴巴的幹燥背鰭,內心無比悔恨。

“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昨天不該說那樣的話,我真是該死,你快點回去海裏。”

人魚哼鳴著向道裏安索要了一個吻,一副不願意離開他的樣子,於是道裏安隻好陪著他來到岸邊,握著他的手蹼將他送進大海。

為了讓人魚有安全感,道裏安還主動將雙腿伸進海水裏。

清晨的海水冷得有些刺骨,但當他習慣這種溫度以後,骨頭縫裏那種螞蟻啃咬一般的痛癢減輕了許多。

可肺痛就是另一回事了。

道裏安裹緊了自己幹硬得像塊紙板似的睡袍,這衣服在海水和海風的雙重侵蝕下,完全失去了保暖的作用,而實驗服還要更糟糕一些。

道裏安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隻希望在死亡真正降臨前,他能不要遭受太多痛苦,至少不要給西爾維留下太糟糕的印象。

但或許已經來不及,道裏安過了快兩周茹毛飲血的日子,他的頭發蓬亂毛躁,皮膚也因為長時間被海風和太陽烤製而變得幹裂粗糙,好在道裏安天生體毛稀少,這十二天裏沒有長出多少胡須。

道裏安從海麵的倒影打量著此刻的自己,那扭曲晃動的人影跟“英俊”這個詞可完全搭不上邊了,也許再過幾天西爾維就會對他完全失去興趣也說不定……

西爾維的身影逐漸浮出水麵,道裏安清空了大腦裏的消極想法,他依然憑借著肌肉記憶,給了愛人一個甜蜜的吻,並伴著一個溫和的微笑。

就這樣,道裏安和西爾維在孤島上又度過了平靜的一天。

道裏安預感自己活不了太久,於是用盡全力滿足西爾維的所有要求,即便他因為在海水裏和西爾維大幹一場後,斷斷續續地咳嗽了一整晚。

可如同所有故事的轉折,安寧總是序章,所有已知的零件故障都沒能阻擋命運的巨輪朝著主角預想的方向前進。

直到。

直到一片落葉驚醒了一塊小小的水窪,漣漪**漾開來,嚇走了停歇在野花上的一朵蝴蝶,它展翅,掀起一陣微風。

第十三天的中午,道裏安坐在礁石上欣賞西爾維跳舞的那時候,看見了天空中的一個黑點。

在遙遠的天際,在那純粹的,潔淨的,藍色的天幕上,有個極小的黑點正在緩緩靠近。

道裏安猛地站起身,他因為腿軟而踉蹌了幾步,但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那個黑點。

正常情況下你很難注意到頭頂的那一點變化,它可以是飛蟲,可以是海鳥,甚至大概率是眼花。道裏安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眼睛可以捕捉到那麽遠距離的物體,他屏息靜靜等待著,等那黑點出現清晰的輪廓,在天邊劃出一道長長的軌跡後又逐漸遠去。

“道裏安?”西爾維擔憂地站在道裏安身邊,詢問他發生了什麽。

道裏安沒有理會他,他的心髒跳得很快,血液沸騰著在他的身體裏穿梭,有什麽東西在道裏安的體內複活了,是複燃的餘燼,是抽芽的枯木,是希望的屍骸從墓穴裏爬了出來。

那是一架飛機。

一架龐大的,嗡鳴的,拖著長長尾跡的人造物。

道裏安頭一次覺得它形狀可愛。

因為這架飛機的出現,道裏安無法遏製地產生了一個念頭——

也許他不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