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世人皆有罪,罪孽必償還。

年輕時的伊萬諾娃並不相信宗教,她享受著青春,享受著戀愛,享受著快樂,直到羅賓鎮那場罪惡的意外,她和馬格門迪一起殺死了約翰。

而道裏安就是這罪惡的果。

伊萬諾娃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曾經好幾次試圖墮掉道裏安,但冥冥之中總有外力阻止她這麽做,甚至最後她不顧一切吞下墮胎藥後,都沒能把這小東西從肚子裏弄出來。

當伊萬諾娃抱著剛出生的道裏安踏進醫院附近的一座教堂時,她終於感受到了救贖。

於是她開始想明白,這是她需要償還的罪。

有時候伊萬諾娃會覺得約翰還活著。他入侵她的夢境,叫她夜不能寐;他附身於十字架上的耶穌,和他腳下的那本日記一起鄙視著她的懺悔;他存在於她身邊的一切活物死物中,嘲笑她的虔誠,隨時會借著誰的手砍掉她的腦袋。

這一切虛無的恐懼終於在三天前化為實體。

那天伊萬諾娃前往教堂做禮拜,在臨走前,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夫人突然拉住她,眼神空洞古怪地對她說:“回去,你的兒子,看看……”

伊萬諾娃嚇得立刻甩掉了她的手,匆匆坐上飛行器回了家。

但很快伊萬諾娃就發現自己的十字架不見了,去教堂時她總會戴上那枚十字架,那是她用了二十多年的十字架,她一定要找回它。

於是第二天伊萬諾娃再次返回教堂,可她沒能找回那枚十字架,神父說教堂早在昨天晚上就被清理幹淨了,沒有發現任何失物。

伊萬諾娃失望地走出教堂,接著在門口被人攔住了。那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隻是他沒有向伊萬諾娃討要錢或食物,他從兜帽下露出一雙琥珀色的,仿佛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睛,對伊萬諾娃道:“夫人,回去看看,你的兒子吧。”

仿佛被利刃抵住脖頸,伊萬諾娃被迫第一次向道裏安發出通訊請求,然而沒有人接聽。

第三天,神父向伊萬諾娃發來通訊,說有人撿到了她的十字架,他會叫人把東西送往伊萬諾娃的住所,伊萬諾娃拒絕了,她表示自己會親自去取——她總有種預感,如果她真的透露了自己的住址,她恐怕永遠也沒辦法在這座屋子裏安穩地生活下去了。

而這一次是開飛行器的司機。

剛開始他隻是快樂地向伊萬諾娃講述自己剛會走路的小兒子,他頭一次做父親,你能從他的每一句話裏聽出那種新手父親看見兒子茁壯成長的自豪感。

在察覺到伊萬諾娃的沉默後,司機抱歉地說:“對不起夫人,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伊萬諾娃搖了搖頭:“第一次為人父母都是這樣的。”

司機的興致再次高漲起來:“所以夫人當時也是這樣嗎?”

伊萬諾娃為了盡快結束這段對話,對著前座的司機點了點頭:“是的。”

“可是,您為什麽不回去看看您的兒子呢?”

冷汗在刹那間打濕了她的脊背,伊萬諾娃駭然看向司機,反複確認駕駛座上坐著的不是死去的約翰。

而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司機此刻正繼續講述著小兒子有多麽可愛,仿佛剛才那句話不是從他的嘴巴裏說出來的似的。

伊萬諾娃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叫他回家看看道裏安,仿佛被魔鬼操控了大腦。

伊萬諾娃念著耶穌的名諱,希望獲得上帝的庇護,可正如祂30年前沒能現身於那間別墅從罪惡中拯救她的靈魂,祂同樣沒能在30年後保護她脫離這種可怕的怪象。

於是終於,伊萬諾娃終於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約翰的幽靈的確一直在她身邊看著她,並且會糾纏到她死的那天。

在拿到十字架的當晚,伊萬諾娃把馬格門迪叫回了家——後者這大半個月一直停留在陸地上,這是非常罕見也很奇怪的事。

“道裏安現在在哪兒?”伊萬諾娃在晚飯時問自己的丈夫。

馬格門迪狀似隨意地抬頭:“你知道了?從哪裏聽說的?”

伊萬諾娃確認了某些想法,她盯著對方搖了搖頭:“沒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隻是無法聯係上他。”

“因為人魚的某些影響,他的精神出了一些問題,所以我把他送去了厄萊斯,一家精神病治療中心。”

“什麽?!”

伊萬諾娃猛地從椅子上站起,她的嘴唇因為憤怒而有些顫抖:“馬格,別想騙我,告訴我事實。”

“這就是事實!”馬格門迪同樣從餐桌前站了起來,三十年前他的個頭還能勉強和伊萬諾娃比肩,但近幾年衰老令他萎縮得厲害,如果不穿增高鞋,他就隻能仰視麵前的女人,這令他感到相當不痛快。

“他在我的研究所裏縱火,放走了一條人魚實驗體。哦對了順便一提,他不愧是你的好兒子,他和人魚搞上了你知道嗎?”

伊萬諾娃抬手狠狠扇了馬格門迪一巴掌,一字一頓道:“注意你的措辭,馬格。不要忘了,是你,讓我生下他的。”

馬格門迪用舌尖頂了頂麻木的臉頰,他啐了一口笑起來:“所以呢?婊子,別忘了,約翰是你跟我一起殺的,三十年後才開始後悔是不是太晚?你就算把這件事告訴了道裏安又怎麽樣?隻要我樂意,他這輩子都隻能待在那家瘋人院裏生不如死。”

“哈,上帝啊……”伊萬諾娃白金色的頭發隨著她的動作垂落下來,馬格門迪咬牙盯著她,從她怨毒的臉上看到了道裏安的影子。

“馬格,需要我提醒你嗎?如果道裏安死了,你可連這唯一的一個兒子都沒有了,哦我可憐的馬格,我可憐的沒有生育功能的丈夫哈哈哈……”

“閉嘴你這個婊子,被怪物c過的妓女,你膽敢再說一句!”

“我為什麽不敢說?我明天就要告訴那些記者,你過往表現得所有‘好丈夫’形象都他媽是偽裝的,你是個令人作嘔的偽君子,一邊跟自己的下屬調情,一邊又搞上了她的女兒!”

伊萬諾娃不顧一切地吼了出來,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已經不是自己,她被約翰控製了身體,喊出了曾經她永遠不敢喊出的話。而馬格門迪驚怵的眼神便是養分,它滋養著伊萬諾娃三十年來躲在閣樓上的陰暗靈魂,滋養著約翰的仇恨,那永不瞑目的幽靈在她耳邊說道: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道裏安告訴你的?”馬格門迪已經恢複了冷靜,他坐回了椅子上,開始繼續自己的晚餐。

“不是,那位莉蓮教授……她是叫這個名字吧。她自己發簡訊告訴我的,她希望我把你妻子的名號讓給她的女兒,因為她懷孕了。”當然不可能是你的。伊萬諾娃諷刺地笑了起來,她隱去了最後那句話,同樣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開始接著用餐。

這對夫妻就像從未有過剛才那段激烈的爭吵一般,平靜地結束了這頓晚餐。

在接受藥物注射的第五天,道裏安已經無法在大部分時間保持清醒,他感到身體疲倦,無法集中精神,不能思考,但思緒卻異常活躍。

他的大腦仿佛變成了一個粉碎機,將完整的記憶篇章粉碎成各種無意義的碎片,接著這些碎片就如同太空垃圾一般在虛空中無序旋轉。

視網膜接收到的所有畫麵,在此刻的道裏安看來都像萬花筒裏的美妙反射,他看見了許許多多色彩斑斕的熱帶魚,他甚至看見了西爾維在水箱裏和水母一起跳舞,他的尾巴反射出漂亮的粉色。

“Bravo,完美的表演,你還會點別的什麽嗎?”道裏安這樣問西爾維。

西爾維於是繼續跳舞,他高高地躍出海麵,再沉沉墜進觀察水箱裏。

“唔,我想我得付點門票,幾條沙丁魚怎麽樣?”道裏安笑著說。

……

等到接近晚飯的時間時,藥物的效用稍稍減退,道裏安就能短暫恢複神智,於是他發現,一整個下午他都在活動花園裏,對著自己的另一位病友威茲德姆說瘋話,並試圖用雜草塞進對方的嘴巴裏。

而相比之下,病重的威茲德姆反而是更正常的那個,畢竟他隻會愣愣地看著道裏安,任由道裏安將他當作想象中的人魚,隨意擺弄他。

通常這時候道裏安都會陷入極大的恐慌之中,他感到自己即將失去這具身體的掌控權。他不知道那些藥物是否會對大腦造成永久性損傷,但是如果他再不做點什麽,恐怕真的會就這樣爛在這間瘋人院。

於是在這天傍晚,道裏安用勺子綁架了一位路過的醫生,試圖逼迫醫院放他離開,可不到五分鍾,道裏安就中了麻醉槍昏了過去,他造成的混亂甚至沒有讓一些低頭吃飯的患者們抬起頭看他一眼。

昏沉中,道裏安感到許多人圍住了他,他們將他抬起來,送往了哪裏,接著冰冷的**再一次注射進了他的身體裏,道裏安驚恐地抗拒,可實際上他隻是發出了一些微弱的悲鳴,他無意識叫著什麽人的名字,可換來的卻隻有刺耳的嘲笑。

“西爾維?西爾維是誰?你的情人嗎?哦小可憐,我恐怕他不能來救你了。”懷特坐在道裏安的病床邊撫摸他的臉頰。

懷特甚至不用給他上約束帶,現在的道裏安虛弱得像隻快餓死的小貓,他把自己蜷縮在床角,眼睛裏泛著淚花,因為剛才打針時的掙紮,他氣喘籲籲,臉頰緋紅,衣冠不整——一副慘遭**的可口模樣。

懷特愛死了這種反差感。

他記得道裏安剛來這裏時那副生機勃勃的樣子,怒火正在燃燒他的靈魂,是懷特親自將這團火關進了籠子,又看著他一點一點熄滅,最終變成懷特喜歡的口味。像是火燒冰淇淋,等火焰熄滅後,就能品嚐到那滴著汁水的香甜奶油。

晚餐時間,所有人都在忙著吃飯,懷特把護士也打發走了,現在不會有人來這間辦公室打擾他們。

懷特歎了口氣,開始解自己的皮帶,用滿是惡意的無奈語氣笑道:“我恐怕等不到你情願了,小點心,不過我保證你會喜歡的。”

道裏安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藥物的作用令他陷入了一重光怪陸離的世界,在這裏他見到了西爾維,躺在礁石上對他唱歌的西爾維,道裏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船隻即將撞上那塊礁石,但是他不在乎,他現在,立刻,馬上就要去往西爾維的身邊,哪怕代價是他的生命……

接著道裏安真的品嚐到了死亡的味道。

他舔了舔嘴角,是新鮮的,滾燙的,從動脈裏噴射而出的血液的味道。

仿佛陽光衝破濃霧,道裏安漸漸地找到了方向,他的視線開始聚焦,他看見趴在他身上近在咫尺的懷特,後者正用力捂著自己的脖頸,但顯然這是徒勞的,因為那些鮮紅滾燙的**正從他的指縫裏爭先恐後地噴射出來,濺在道裏安的臉頰和**的胸膛。

“嗬……嗬……救……”懷特踉蹌著摔倒在地,他的呼吸粗重得像個破風箱,在最後一滴生命流逝之前,他緩緩扭頭,看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房間裏的第三者。

道裏安順著他的視線抬頭看過去。

那人穿著病號服緩緩走向道裏安,他像個無知的孩童一般,舔著自己手指上的鮮血咽了下去,在察覺到道裏安的目光,他回望了過去,咧開了沾滿了血肉的嘴巴,對道裏安露出了一個無比真誠的笑容。

道裏安坐在這地獄一般可怖的凶殺案現場,喃喃出聲:“西爾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