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才剛來實驗室第一天,還沒弄清楚規則,博士,能原諒我嗎?我請您吃晚飯。”
晚餐時間,道裏安身後追著一個蒼蠅般喋喋不休的新助手,哪怕自己已經第N次告訴他沒關係。
“那一起吃個晚餐吧,正巧我有些事想要請教您。”利瓦爾再一次發出邀請,抵達餐廳門口時,他殷勤地搶先一步幫道裏安推開了門。
道裏安卻後退一步,避開門縫透出的細窄光線,小聲對利瓦爾說:“你沒必要做到這一步知道嗎,在研究室裏你是我的助手,在研究室外我們就是平等的同事。”道裏安有意強調了“同事”兩個字。
“好吧,抱歉,我隻是想盡快融入你們。”利瓦爾鬆開了餐廳的門把手,明亮的暖橙光瞬間被走廊上灰白的頂燈驅散,如同利瓦爾突然低落的情緒。
道裏安剛進入研究所時也曾有過這樣一段在意人際關係的時光,他能感同身受,利瓦爾並沒有做錯什麽。
秘密酒會雖然是個糟糕的初遇,但同為酒會的參與者,誰都沒資格指責對方,既然大家都默認那晚的事情不存在,道裏安也該理性地調整一下自己對於這位新助手的態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能我之前表現得有些不友好,讓你產生了一些誤解,但我希望你知道,我還是挺高興有新助手加入實驗室的。”道裏安是認真的,他相信研究所裏不會有比蘿絲更不專業的助手了。他放緩語氣,伸手拍了拍利瓦爾的肩,“很抱歉剛見麵時沒這樣說——夥計,歡迎加入。”
利瓦爾眼底的火花重新被點亮,他又開始朝道裏安發起攻勢:“那晚餐……”
“不行!”道裏安瞬間摘掉了溫和的偽裝,他推開餐廳大門,在走進去之前扭頭對利瓦爾道,“我討厭社交,而且我接下來還有事情要處理。”
道裏安口中的“事情”並不是借口,他在下午時接到了姵森教授的簡訊,說她對於西爾維的“歌聲”有了一些發現。當時道裏安正忙於西爾維的體檢,他隻能把見麵時間約在了晚飯後,道裏安正是要盡快解決晚飯然後去找姵森。
“抱歉讓你加班。”道裏安為表示歉意,給姵森從餐廳帶了一杯紅茶。
“沒關係,反正我的工作跟你們的比起來要清閑許多。”姵森欣然喝起了那杯紅茶,“好了咱們不說廢話了,你先看看這個。”
姵森遞過來一份西爾維聲音的分析報告,道裏安很快翻看完,敏銳地抓住其中的重點:“次聲波?”
“沒錯,雖然人類無法聽到這樣的聲波,但是它的確存在於人魚的叫聲裏,而且包含某種特定的信息。”姵森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現在我會給你展示一段視頻,這是某天我突發奇想,把這段‘人魚之歌’播放給一群白斑河豚時的景象。”
道裏安點了點頭,他坐在姵森身旁,耐心地觀看起一段十分鍾左右的視頻。
剛開始畫麵中是一群悠閑遊動的河豚,此時的它們表現正常,接著西爾維的歌聲響起,魚群開始不安地快速遊動起來。經過高倍速加速處理後,畫麵中許許多多的河豚開始沉入觀察水箱底部,神奇的一幕出現了——
它們用尾巴和腹鰭刨開沉澱的沙土,挖掘,建造,使沉積物浮起來,堆積成一座座“山脊”,偶爾叼回廢棄的貝殼做裝飾物……接著,一個奇異的圓形圖樣在水箱底部出現了,監控畫麵清晰地拍下了那一個個仿佛宗教意味的圓圈圖騰。
接下來道裏安不用看也知道會發生什麽。
這是雄性白斑河豚為了求偶而精心製造的愛巢,很快它們就會和被漂亮巢穴吸引來的雌性在圓圈的中心進行**繁殖。
但問題是,河豚的繁衍時間是2月至5月,而現在已經是10月底。
視頻結束後,道裏安難以置信地轉向姵森:“就因為人魚的歌聲?”
姵森點頭:“不用懷疑,就是因為人魚的歌聲,我這裏還有許多類似的視頻,幾乎每一次播放人魚的歌聲,都會引來海洋生物的反常繁殖行為,就好像提前觸發了它們的**期,因此我懷疑這可能是人魚的求偶之歌。”
“不可能!”否認是道裏安的下意識反應,哪怕從理智上來說,他甚至完全讚同姵森的結論,如果西爾維不是在實驗室裏對著道裏安唱出了這首歌的話。
姵森並不太在乎道裏安的態度,她聳了聳肩:“這隻是我基於個人專業的合理猜測,你的那條實驗體可能進入了求偶期,當然你可以選擇相信或者不信。”
人魚怎麽可能會向人類求偶?
道裏安覺得無比荒謬,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幾例海豚與人類結婚的案例,但他一直認為那是花邊新聞的噱頭,是人類擅自將海豚親密的陪伴冠上“愛情”的扭曲頭銜。
一定有哪裏弄錯了。
道裏安很快想到了一些證據,他的語氣變得篤定:“這種歌他隻唱過一次,就是我把音頻送來的那一天,之後他再也沒有發出類似的叫聲,人魚不可能擁有這麽短的求偶期。”
“唔,有道理。”姵森認同了他的說法,“或許你可以告訴我這段叫聲是人魚在什麽情況下發出的?”
道裏安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景,他避開某些要緊的關鍵環節,隻說是一個令人魚感到安全舒適的環境:“我當時隻是調暗了光線……”
姵森思索了片刻:“我能不能看一下完整的視頻?”
道裏安沉默了,他看向姵森,也許是光線反射的緣故,他灰藍色的眸子變成了濃稠的藍黑色,現在的他同剛開始踏進姵森實驗室的輕快模樣全然相反了。
姵森很快表示理解:“好的,我會繼續研究這段音頻,看看能不能找出其他的解釋。”
“教授。”道裏安的語氣有了些微妙的變化,“我們是否能這樣認為:人魚的叫聲會引起海洋生物的反常行為,包括,但——不僅限於——繁殖行為?”
姵森愣了一瞬,她與道裏安目光相接,後者看出了她的驚訝,但她還是立刻給予了肯定回複:“沒錯,魚群的捕獵和進食行為也出現了明顯的反常。”
當然,他們彼此都知道魚群的進食捕獵異常也是由於進入繁衍期導致的,但是運用一些巧妙的措辭,就能在不說謊的情況下改變事實。
實驗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顯示屏上的視頻已經終止了播放,畫麵最終定格在兩條白斑河豚在圓圈裏彼此依偎的畫麵。
道裏安最終站起身,對姵森由衷地說:“非常感謝。”
姵森重新掛起了輕鬆的表情:“不用謝,這就是我的工作。今晚我會把所有實驗視頻發送到你的終端。”
“好的。”
“哦對了,”姵森在道裏安離開前再次叫住他,“記得妥善保存,我偶爾會清理沒用的文件,可能會誤刪到一些重要的資料。你知道,人上了年紀就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記憶毛病,我之前就曾誤刪過我女兒錄給我的生日祝福視頻,哪怕是找回程序也沒能把它恢複,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懊悔了多少天……”
這次輪到道裏安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謝謝提醒,我會保存好的。”
夜晚,休息間的小浴室裏,道裏安閉著眼躺靠在狹窄的浴缸裏,回憶著不久前他在姵森實驗室裏經曆的一切。
溫熱的水液放鬆了肌肉,令人昏昏欲睡,但他們之間的對話卻反複地在道裏安的腦海裏回放。
道裏安並不相信那首歌是西爾維在向他求愛,他們當時隻是普通地麵對麵交流,也許那首歌不過是人魚間的流行情歌,人類的詞曲裏不也經常愛來愛去。
但問題是,如果這件事被研究所裏的其他人知道,被馬格門迪知道,道裏安一定會在頃刻間淪為另一個觀察對象,一個名正言順的實驗品。
然而姵森,一個隻同道裏安見過幾麵的普通同事,竟然暗示她不僅會為道裏安保守秘密,還會替他銷毀證據,而且沒有索要任何報酬,道裏安完全不能理解——順便一提,雖然他們沒有把話說開,道裏安知道姵森一定猜到了自己遮遮掩掩的理由。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替另一個人背負秘密,更何況是被人魚求愛這樣驚世駭俗的秘密,姵森本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
想起那個黃種人總是頗有城府的笑容,道裏安隱隱感到不安……
逐漸地,道裏安在氤氳的水汽裏失去了意識。
藍色。
大海。
他又一次夢見自己墜入了大海的懷抱,周圍有漂亮的熱帶魚群遊過他,有幾條調皮的白斑河豚靠近了他,在他的腿間繞來繞去,它們身上冰涼滑膩的鱗片帶來令人戰栗的觸感。
等等。
河豚身上有鱗片嗎?
就在道裏安意識到這個問題時,那些可愛的河豚突然變成了數條猙獰的海蛇,緊緊纏著道裏安的腳踝並迅速朝上攀爬。
不!停下!滾開!
道裏安在意識裏呐喊,他掙紮著,想伸手撥開那些海蛇,卻突然觸到一簇柔軟的魚鰭。
道裏安驚慌中低頭看向自己的雙腿,隻見那些海蛇消失了,此時纏著自己的是一條粗長的蟒蛇似的銀灰色魚尾。
下一秒,道裏安的上半身也被纏住了,被厚實的胸膛和強壯的手臂纏住了。
仿佛自耳邊,又仿佛自海洋最深處,傳來一陣破碎的,低沉的,詛咒般的呼喚——
【道裏安……】
失重感驟然襲來。
道裏安撲騰著從浴缸裏爬起來,水早已冰冷,而他剛剛差點溺死。
在劇烈的咳嗽裏,道裏安伸手撫上自己的小腿,那種被鱗片摩挲過的觸感依舊殘留在皮膚上。
“咳咳咳……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