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上帝啊……”
道裏安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然而人魚的聲音很快再次響起。
“道……裏……安……”
道裏安難以置信地仰頭盯著西爾維的喉嚨,像是要透過他那層結實的頸部肌肉看見他的發聲器官。
在此之前道裏安一直以為人魚隻能像其他鯨類水生哺乳動物一般,發出有特定指令的鳴叫,畢竟到目前為止,道裏安從來沒有聽見過人魚發出過除了哼鳴之外更加複雜的聲音。
但他也早就該想到,既然人魚擁有與人類相同的上半身,能夠直立,他們的發聲器必然與體軸構成直角,也就是說,他們的呼吸道同樣在喉頭部形成有折節的腔,能使發聲在喉頭部與鼻咽部之間形成分節性發音,而這種發聲的分節化正是形成語言音和發展語言音的基礎。
在一瞬間,無數念頭在道裏安的腦袋裏擰轉成一股漩渦,他忍不住小聲催促:“再一次,西爾維,再說一次,‘道裏安’,說‘道裏安’。”
他總覺得人魚的聲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兒聽過,不過這必定是他的錯覺。
“道……裏……安,道……裏安……道,尼安……”
在一次次的重複之下,人魚的發音變得熟練起來,但偶爾也會有些失誤,比如他在發“r”的音時總會有短暫的停頓,或帶有黏膩的鼻濁音,聽起來更像是把道裏安的名字含在鼻子裏撒嬌。
明明擁有著歌劇團首席男低音一般低沉的性感音色,說起話來卻像個兩歲小孩兒,這反差無比滑稽。
“哈哈哈我的老天啊……你可真可愛。”道裏安忍不住扶著玻璃牆笑出聲。
感受到道裏安的愉快,西爾維愈發興奮,他的尾巴開始高頻率擺動,頭發也在空氣中浮動起來,他不停叫著道裏安的名字,將這個甜蜜的單詞在玻璃上正著拚寫,反著拚寫,最後再用舌頭舔上去。
“別這樣,西爾維,小混蛋,哈哈哈……”道裏安笑著擦掉眼角的淚水,阻止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親昵。
道裏安簡直無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愉悅亢奮的情緒像是氣球一般在胸腔裏鼓脹,他想立刻衝出研究室,拉住路過的每一個人大喊:
嘿兄弟!猜猜看!我的人魚說話了!人魚!那條有著閃閃發光的銀色尾巴的頑皮小混蛋說話了!
我是對的。
我他媽一直是對的!
道裏安激動地在房間裏打轉,他開始由衷地感謝馬格門迪了,他的確不需要太過強壯狡猾的海洋獵食者,西爾維這隻傻乎乎的小東西就是最棒的實驗體,這是道裏安應得的。
接下來,讓我們好好想想,接下來……
道裏安不停地做著深呼吸試圖讓自己恢複平靜。
接下來按照道裏安的計劃,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很快就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溝通,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為道裏安的這一發現感到震驚。
沒錯,這一次馬格門迪搶不走他的成果,能跟西爾維說話的就隻有道裏安,他是獨屬於道裏安的實驗體!
胸腔裏的氣球快要爆炸了似的,道裏安想立刻分享這個好消息,他點開了終端,想馬上把剛才的事告訴大衛、阿刻索夫人、歐文、蘿絲……所有人,但是在他發送簡訊前的那一刹那,一個細微的念頭如同銀針掉在寂靜空房間的地板上。
悄無聲息,卻又震耳欲聾。
我真的甘願讓第三者知曉這個秘密嗎?
仿佛被滅火器從頭噴到腳,道裏安迅速冷卻成一具結了霜的人體雕塑,他在玻璃牆麵前站住了,帶著點冷意的眼神在西爾維身上掃射。
西爾維不安地掀動起扇形的大尾巴尖。
道裏安收斂起情緒,打開了觀察水箱的連接通道:“你該回去休息了西爾維。”
西爾維毫無反應,他突然扭頭看向道裏安身側的那麵金屬牆壁,似乎那塊牆壁正發生著什麽古怪的變異。
道裏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裏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西爾維?”
西爾維這一次動了起來,他轉身朝通道口遊去,在完全沉入水中之前,他扭頭看了道裏安一眼,合上了保護眼球的白色瞬膜,很快,他像隻巨蟒隱入沼澤一般,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道裏安朝西爾維的水箱裏送了一些小沙丁魚作為獎勵,接著快步來到了監控室,他需要把剛才西爾維的那段歌聲截取下來,發送給專攻海洋動物叫聲的姵森教授。
人魚研究小組成立以來,姵森一直負責這個部分,她會將人魚的音頻進行提取分析,猜測其中的含義和作用。
音頻的選取複製和提取過程非常簡單,道裏安操作得非常迅速,但在最後的確認階段,在提取鍵旁並排列著另一個道裏安無法忽視的選項——刪除鍵。
老實說,道裏安很有幾分想要按下刪除鍵的衝動,但考慮到研究所的所有監控視頻都會實時同步到雲端,刪除機器裏的單個片段毫無意義,道裏安遺憾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最終所有人都會知道人魚的秘密,哪怕沒有道裏安,也會有道裏昂或者道來安揭開真相,人類在對未知的探索上總是前仆後繼。
想到人魚可能會給人類曆史進程帶來的巨大推動,道裏安對自己心裏那點自私的獨占欲發出一聲哂笑。
在將西爾維的歌聲發送給了姵森後,道裏安自己也來到了姵森的研究室,姵森看到他後像看到救星,熱切地邀請道裏安留下來喝杯熱茶。
“怎麽了?”道裏安僵硬地接過那杯紅茶,他不理解姵森突如其來的熱情,因為他們根本不熟,即便在加入人魚研究小組之後,他們也隻因為工作見過兩三麵。
姵森長歎一口氣,將自己那頭淩亂的黑色長發別到耳後:“老天,你根本不知道我這段時間經曆了什麽。”
道裏安打量著姵森灰敗的臉色,順著她的話問:“所以,發生了什麽?”
姵森是研究所裏少見的黃種人,她符合一切白種人對於黃種人的刻板印象,單眼皮,小眼睛,看不出年紀,總是對人笑眯眯的,給人一種看起來和善其實城府頗深的印象,雖然身材瘦小,但似乎會某種神奇的東方功夫,沒人敢跟她硬碰硬。
姵森向道裏安打了一個稍等的手勢,她把剛才道裏安發給她的那段音頻外放了出來,問:“好聽嗎?”
人魚奇異的歌聲在房間裏回**,道裏安疑惑地看著姵森,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就那樣。”
“好的。”姵森於是點開了第二段音頻,“那讓我們聽聽這個。”
在姵森按下播放鍵的那一刻,一段極其尖銳的叫聲刺破了道裏安的耳膜,那仿佛是人在遭受極刑時發出的痛苦呐喊,又像是野獸在臨死前的無助哀嚎,在這段不知名的尖叫裏,還夾雜著折磨人的高頻噪音,讓人在耳朵疼痛的同時頭暈目眩。
“夠了!停下!”道裏安捂著耳朵衝姵森大喊。
下一秒尖叫聲停止,寂靜猛然襲來,道裏安鬆了口氣,他氣憤地質問姵森:“你在幹什麽?”
姵森朝他聳了聳肩:“這一個月來送到我這裏的人魚相關音頻都是這種類型,現在再聽聽剛才你給我發來的那條音頻,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嗎?那簡直是天籟之音。”
腦袋裏還殘留著一點嗡鳴,道裏安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那些研究員去醫療室治耳朵的傳聞:“這究竟怎麽回事?那些人到底在做什麽研究?”
“如果連你都不清楚,那我就更加不會知道內情,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姵森把自己的長頭發攏在腦後,在接收到道裏安的目光後,她眯起眼睛笑了起來,“相比較其他研究小組,你的實驗體無疑是過得最好的那一個。”
某種不祥的怪異感在鞭打道裏安的心髒。
像是在觀看一場被打了馬賽克的血腥直播,道裏安坐在觀眾席的一端,他知道有什麽恐怖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於此刻的他而言,隻是收獲了幾分隱約的毛骨悚然。
道裏安告別了姵森,心事重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