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在假期結束前,道裏安一直把自己關在臥室裏,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他的母親和繼父對此也不太在乎。

需要乘坐飛機回到研究所的那天,道裏安特意提前兩小時叫司機帶他去了機場,沒跟父母打招呼,也沒有向任何人說明理由。

返程時飛機上的座位與來時相同,道裏安為避免跟人交談,一坐到位置上就抱著毯子閉眼睡覺。為防止大衛找他聊天,或者聽見馬格門迪與蘿絲的說話聲,道裏安還帶上了防噪耳機。

然而巧合的是,大家坐上返程的飛機時,都失去了來時那種活力,每一個人都保持了沉默,就連大衛也有心事,他並沒有同往常那樣像隻麻雀似的和道裏安說些無聊的廢話,他隻是看著窗外出神。

這再好不過了。

道裏安強迫自己在飛機上好好睡一覺,因為他已經連續失眠了兩個晚上,他的後腦勺疼得要命,仿佛有人用鐵錘狠狠敲擊過似的。道裏安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可事實上他的大腦正處於相當活躍的狀態,各種雜亂的信息都在他的腦神經裏彼此推擠著前進,像條被老鼠屍體堵住的下水道。

不幸的是,直到飛機語音提示即將到站,道裏安也沒有享受到半刻酣眠。

下飛機時,道裏安有意留到了最後,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某人發生什麽衝突,他已經在竭力避免這一點了——該死的他的腦子快要爆炸了!道裏安用力拍打那塊疼痛的部位,希望把那處的疼痛均勻地分攤到大腦其他區域。

“道裏安,要一起吃個晚餐嗎?還是我請你。”大衛站在機艙外,他一直在等道裏安出來。

盡快填飽肚子然後回休息間睡覺。

道裏安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他說可以,接著將行李箱從左手換到右手。

他們從瞭望塔的電梯進入研究所,一路上遇到的同事都行色匆匆,誰也沒有抬起頭來和彼此打個招呼。

如果道裏安此時還擁有清晰的思維,他大概能在第一時間感受到研究所裏不一般的氛圍,但此刻他隻是在徒勞地與尖銳的頭疼做鬥爭,能抽空應付大衛已經是極限。

“我媽媽她真的不太好了,”大衛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脆弱,讓這個渾身滿是肌肉,個頭將近兩米的壯漢看起來像隻喪家犬,“如果我有足夠的錢,也許我可以帶她去東部聯盟,那兒有專門研究輻射綜合征的機構。”

“需要多少錢?”道裏安下意識問。

“很多,很多。”大衛在推開餐廳的大門前,回頭悲傷地看向道裏安,“如果馬格門迪教授願意預支我未來三十年的工資,或許……”

道裏安此刻的大腦信息處理器才剛消化到“輻射綜合征”這個詞——當核廢料被排入大海,導致了大量的海洋生物變異後,它們又順著食物鏈最終進入人類體內,於是一種新型的疾病產生了,而目前人們還沒有找到治愈的方法,要想活命隻能靠後續攝入大量藥物。

道裏安忍著頭痛,對大衛真誠道:“我很抱歉。”

大衛露出苦笑,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餐廳。

出於感謝,大衛再次請道裏安吃了一頓最貴的牛排套餐,而他自己則隻要了一份普通簡餐。道裏安本來想拒絕,大衛卻說:“別讓我過意不去了兄弟。”道裏安妥協了。

也許道裏安還在遲鈍中,不過大衛已經察覺到了什麽——餐廳裏太安靜了,往常人們那種隨意的說笑和餐具的撞擊聲都被刻意壓得很低,一種奇怪的氣氛懸停在空氣裏。

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餐廳裏的空位不多。大衛疑惑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沒發現什麽異常,不過為了迎合餐廳裏的氛圍,大衛還是壓低聲音對道裏安說:“我們去裏麵的位置吧。”

道裏安沒意見。

兩人端著自己的餐盤從座位中間的過道朝裏走去,大衛的腳步有些快,道裏安逐漸落在後麵,他還在忍受腦子裏該死的刺痛。而當他經過某個座位時,一道仿佛砂紙摩擦般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

“不愧是所長的兒子,哈!吃著最好的食物,做著最安全的工作,想要人魚爸爸就把人魚送給你,想要休假就能立刻坐飛機回陸地享受人生。隻要勾勾手指,男人女人搶著躺上你的床,多麽簡單快樂的人生!”

道裏安猛地回頭,被血絲攀爬覆滿的眼球死死盯著說話的男人:“你什麽意思?”

那是一個留著絡腮胡子,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頭發剃得很短,三白眼。明明坐在餐廳裏,麵前卻什麽食物也沒有,他隻是靠坐在椅子上,像隻惡心的章魚似的衝路過的生物噴出有毒的墨水。

道裏安認識他,他是凱登,威茲德姆教授的學生,自從威茲德姆因為精神問題被送去治療後,那條名叫“該隱”的雄性人魚就交由凱登負責了。

但是道裏安平時跟他沒什麽來往,他不明白凱登為什麽突然挑釁。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婊子生的小雜種。”凱登站了起來,麵朝著道裏安,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

“你他媽再說一次!”道裏安將餐盤和行李箱隨意丟在一旁的餐桌上,他迎著凱登走了上去。

餐廳裏的嗡鳴聲大了起來,一直被壓抑的嘈雜終於找到了發泄口,餐廳裏的食客紛紛扭頭看向這邊,開始竊竊私語。

“嘿夥計,”大衛先道裏安一步堵在凱登麵前,“我不明白你出了什麽問題,但如果你的腦子也出現了毛病,我建議你去醫療室接受治療。”

凱登完全無視了大衛那巨大的塊頭,撇著嘴角搖頭笑道:“瞧瞧我說什麽來著,你也被他捅了屁股嗎婊子?”

大衛的臉色變了,但他仍擋在道裏安麵前。

這時候有人站出來勸道:“別理會他,他的助手今天早上死在了人魚的觀察水箱裏,他知道以後就開始發瘋,已經一整天了。”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凱登突然大聲吼了出來,他看向餐廳裏的所有人,“馬格門迪控製著這間研究所,他負責分配任務,安排人手。五條人魚,他把最溫順的那條給了自己的兒子,把我們其他人的性命都丟給那些邪惡的人魚!就好像我們不是人類,我們隻是活兔子一般的飼料,活該被喂給饑腸轆轆的怪物!”

“而他,道裏安,擁有這世界上一切特權!他憑什麽?可憐兮兮地叫幾聲‘爹地’,”凱登故意用那種惡心的幼稚口吻,“就能獲得所有想要的東西——博士學位,研究員的身份,人魚的選擇權。他就是個小偷,一隻寄生蟲,一條吸血的水蛭!他甚至跟馬格門迪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的母親就是個婊……”

道裏安沒讓他說完。

當拳頭錘在凱登的顴大肌時,道裏安突然覺得自己的腦袋不痛了,唯有那種高頻白噪音縈繞在耳邊。

他看見凱登摔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他大概打破了他的口腔,或者敲掉了他的幾顆牙,但這不是結束,遠遠不是。

“你這個雜種給老子聽好,我的成就是我憑自己的能力掙得的,沒有借任何人的光!更不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老混球!如果你覺得不公平,那你應該去馬格門迪那兒討要你的公平,而不是在我麵前用你這張臭嘴噴糞!”

道裏安坐在凱登身上,掐著他的脖子,拳頭一刻不停地落在麵前的腦袋上。

“而你,如果你再敢對我和我媽媽說一句屁話,我會讓你後悔從子宮裏生出來。”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喊道裏安的名字,但那些聲音朦朧得仿佛來自於另一個空間。道裏安隻看見,身下凱登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突然發生了扭曲變形,重組成了一張格外令人作嘔的臉——一張馬格門迪的臉。

“下地獄吧!”

鮮血。

哀嚎。

痛苦。

道裏安感到無比暢快,他早該這麽做了。

【我向馬格求助,他安慰我說沒關係,羅伯特會治好約翰……也許他說的是對的,我隻是太擔心約翰了,我們已經堅持了一年,如果就這麽放棄,那之前的努力都會失去意義……】

【約翰,我的約翰,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呢?我不明白,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如果沒有馬格的安慰,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昨晚就是個錯誤!見鬼,我喝得太多了!雖然馬格承諾不會把昨晚我們的荒唐事告訴任何人,但是老天啊,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該怎麽麵對約翰?】

【約翰終於康複了!雖然他還不太樂意說話,但他不再抗拒我的靠近。上帝啊,他好像變得更加英俊了,每當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我時,我就會忍不住臉紅,天啊我真愛他!我們又回到了熱戀期!】

【真不明白為什麽馬格還要糾纏我,明明之前我們已經約好了,要糾正那段錯誤,我們現在隻是普通朋友,單純的同事關係,我得找他好好談談。】

【好吧好吧,我應該更強硬一些,但是馬格他……我也沒想到他竟然在約翰之前就對我抱有好感,愛情這種玄妙的東西的確沒人可以控製,而且他還搞定了我的大學貸款,這可太令人感激了……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見鬼!約翰好像知道了,都怪馬格!他越來越過分了,非要在約翰在場的時候做這種事!我該怎麽辦?也許我真的需要跟他坦白,但如果他不肯原諒我呢?老天啊我真的沒辦法失去他……】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我發誓我隻是去馬格的房間裏跟他斷絕關係,可他突然衝上來抱住我把我壓在**,我嚇壞了,根本來不及掙紮……為什麽約翰會出現在這裏?他一定是跟蹤我來的,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血,到處都是血,他要把馬格打死了!我要阻止他,我必須阻止他,所以我用馬格床頭櫃上那據說幾個世紀以前的古董花瓶敲在了約翰的腦袋上,但是他沒死,我打賭他隻是昏了過去,可是馬格……老天啊!馬格掏出激光槍射穿了他的心髒!!!】

【我們應該去自首,我們應該接受懲罰,我明明清楚這一點,但是在馬格提出要想辦法解決掉約翰的屍體時,我沒有拒絕!我可能真的已經被魔鬼附體了……】

【馬格出去弄箱子和工具了,他打算把屍體切碎放進箱子扔進海裏。我很害怕,非常害怕,冰冷的恐懼像觸手一般絞緊了我,我不停發抖,也不敢留在房間裏,我坐在門口瑟瑟發抖,好在現在是深夜,外麵正下著暴雨,羅伯特和拉夫都在其他房間睡得很沉……】

道裏安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此刻突然想象起伊萬諾娃日記裏的場景,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時空,他飄在天花板上,冷眼目睹三十年前那場小屋裏發生的一切。

他看見母親瑟縮在房間門口無聲哭泣,看見馬格門迪仿佛從地獄裏爬上來一般,他渾身上下滿是鮮血,手裏提著一個巨大的箱子和鋼鋸出現了。

“別擔心,親愛的,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魔鬼般輕聲安慰著瀕臨崩潰的女人,同時用力推開了房門,可接著便如同雕塑一般僵在了原地。

“馬格?發生了什麽事?你嚇到我了!”伊萬諾娃抱著肩膀全身發抖,她像隻設定出了差錯的劣質機器人一般控製著自己的肢體,機械地緩緩轉頭朝房間裏看去——

觸目驚心的鮮血鋪滿了地板。

然而也隻有這些了。

約翰的屍體不見了。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即便是我和馬格也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明明約翰已經被射穿了心髒,他沒有心跳和呼吸了,我親自確認的!但他就是不見了!】

【馬格欺騙了所有人,說我們三人在晚上一起討論收集到的資料,但是突然遭到了人魚的攻擊,約翰為了保護我,被人魚帶走了……聽上去非常荒謬不是嗎?這棟別墅並不直接靠海,人魚為什麽會從窗戶闖進居民的家裏攻擊人類?好笑吧?虛假吧?我以為我們完蛋了,羅伯特和拉夫看我們的眼神就像是看殺人犯,他們已經報警了,但是……哈哈哈哈哈但是,上帝啊!撒旦啊!海神啊!一周以後,警察在海邊的一處礁石下發現了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一具有著棕色頭發和白色魚尾的屍體——】

【一具人魚的屍體。】

“道裏安!道裏安!冷靜一點!你要把他打死了!”

大衛驚慌的臉驟然出現在視線裏。

道裏安的靈魂於刹那間歸位,他茫然地看著身下已然麵目全非的凱登,又掃了一眼自己流淌著血液的拳頭。

“你還好嗎?”大衛擔心地問。

有人趁機拖走了凱登。

道裏安踉蹌著站了起來,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驚恐的臉,終於意識到自己差點殺死了凱登。

“抱歉,我,我得走了……”

道裏安拿起自己的行李箱大步衝出了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