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深夜研究所冷色調的燈光投射在道裏安身上,他跌跌撞撞小跑了一陣,接著放慢了腳步,徘徊在不知道何處的走廊裏,仿佛一隻永遠被困在死亡地點的鬼魂。
顯而易見地,道裏安此時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他搞砸了一切。
他攪黃了別人的好事,攪黃了自己本該愉快的成人夜晚,像個可笑的膽小鬼似的逃之夭夭。
不不不,今晚去秘密酒會就是個巨大的錯誤,他不應該貿然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應該更加理智,更加成熟,而不是像個十幾歲的青少年似的,一遇到困難就一頭紮進酒精和性裏。
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為什麽他會讓自己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他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失敗的,未來也將不會被任何人期待……
巨大的自責和愧疚感淹沒了道裏安,他甚至想躲進一個黑暗的小壁櫥裏抱著膝蓋好好哭上一場。
可突然——
“身份識別成功,道裏安博士,歡迎回到研究室。”
AI的機械人聲驚醒了道裏安,他茫然地看著麵前突然打開的金屬大門,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回到了他的人魚研究室。
這時候去研究室沒有意義,道裏安認為自己應該回到休息間好好睡一覺,讓睡眠修複混亂的大腦,但他還是抬腳邁步走了進去,仿佛受到了某種感召。
在研究室大門開啟的瞬間,房間裏的智能係統便開始運作,為了方便研究員觀察實驗體,人魚水箱底部的藍色熒光亮了起來。
夜晚也是人魚的休息時間,通常這個時候西爾維都在睡覺,道裏安以為自己隻能看見幾簇珊瑚,然而當道裏安真的靠近觀察水箱時,他先是看見了西爾維從珊瑚上露出的一顆腦袋,接著他整條魚都從自己的小巢穴裏滑了出來,靠近有道裏安的那塊玻璃。
道裏安通過讀他的表情猜到對方也許在詢問:為什麽你會在這個時間出現?
道裏安也不知道為什麽,他隻是路過,然後突然想進來看看。
“嗨。”道裏安幹巴巴地向他打招呼,他在玻璃的反光裏看見了自己糟糕的臉色。
人魚靠得更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近距離地觀察道裏安,他將額頭和兩隻手蹼貼在玻璃上,白茫茫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玻璃外的人類。
道裏安知道這恐怕是自己的錯覺,明明人魚麵部的肌肉走向沒有任何改變,他並沒有做出任何表情,但道裏安總覺得對方在擔心自己。
這是道裏安來到研究所後,除了阿刻索夫人外,唯一一個對道裏安展現出關心的生物,如果這不是道裏安的幻想的話。
道裏安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試圖用快速喘氣來緩解眼眶裏的酸澀。
今晚他的情緒太不對勁了。
也許是酒精的緣故。
對了,酒精!
道裏安突然意識到自己手裏還舉著半杯威士忌,他仰頭把那些酒液一飲而盡,辛辣冰冷的**順著食道進入胃裏,再從胃部蒸騰到大腦。酒精麻痹神經也許需要時間,但道裏安已經感到頭暈目眩,他隨手將酒杯扔在地上,抬起有些濕漉漉的灰藍色眼睛,對自己的實驗體傾訴道:“我覺得自己遭透了。”
道裏安凝視著近在咫尺的人魚,忍不住也將自己的雙手和額頭貼在玻璃上,仿佛一個隔空的擁抱。
道裏安在清醒時永遠不會做出這種幼稚可笑的舉動,但是今晚他不在乎這個,他隻是想找個人,或者某個生物,好好地傾訴一下。
是的,道裏安終於想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酒精麻痹大腦,也不需要和某個陌生人**,他隻是需要傾訴罷了。
隱約中,道裏安似乎聽到了一聲類似幼年海豚似的尖細叫聲,道裏安抬頭看向人魚思索片刻,突然衝向隔壁的實驗室,來到了水箱頂部的寬闊開口處。
雖然有某種衝動,但道裏安最終還是沒有打開那張電網,他在水箱邊找地方坐下,不意外地看見人魚遊到了他的下方。
水麵離電網約有半米的距離,西爾維將自己的腦袋露出了水麵,在沒開燈的實驗室裏,他睜開了自己的內眼瞼,露出了泛著熒光的灰眼睛。
房間裏的光線太暗了,但道裏安不敢開燈,他趴在水箱邊,借著隔壁滲進來的一點燈光貪婪地觀察著人魚的眼睛。
確實如他所想的那樣,在完全睜開眼睛後,人魚的長相完全符合了人類的審美,道裏安甚至產生了一些奇怪的念頭,如果剛才在秘密酒會上,他遇到了長著這張臉的男性,也許會毫不猶豫地直接跟對方上床。
當然,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道裏安此刻被酒精和內心堆積起來的陰鬱情緒壓垮了理智,他開始衝人魚絮叨起來。
“我不是故意在這個時候來打擾你睡覺的,我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沒人能幫我,阿刻索夫人也不行,我永遠不能逃離這個……”
其實在中午和母親的那通電話之前,道裏安的情緒還沒有那麽壞。
在迄今為止的人生裏,道裏安已經經曆了太多的打擊和困境,他早已成為了掌控情緒的舵手,但是母親,伊萬諾娃,永遠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擊碎他的盾。
“中午我給她打電話,你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可能超過了一年的時間,我不是不想回家,隻是……沒有意義你知道嗎。家裏沒有人期待我回去,我不想回家以後隻是吃一些機器人做出的營養套餐,也不想一個人在臥室裏渾渾噩噩地睡上幾天……她不需要我,也不想見我……”
這是道裏安這輩子最大的弱點——家庭,或者更具體一些,母親。
道裏安可以忍受馬格門迪的故意忽視或錯誤引導,可以忍受被當做實驗品,可以忍受同事的冷嘲熱諷和朋友的不理解,但他不能忍受母親的冷漠。
雖然道裏安不想用“冷漠”這個詞形容伊萬諾娃,因為從小到大在生活上她都把道裏安照顧得很好,但她似乎永遠也不知道,有時候孩子並不太在意物質上的多少,他們需要的是愛,而伊萬諾娃就像是一台被精準設置的育兒機器,唯獨不會產生愛。
更糟糕的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道裏安在和同齡人的比較中發現,正常情況下母親都應該,並且確實愛她們的孩子。
道裏安還記得他當時在通訊裏詢問母親自己是否應該回家時,伊萬諾娃說:“隨便你,家裏沒什麽需要你記掛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聽起來似乎是每個怕孩子擔心自己的母親會說出的話,但道裏安就是能敏感地聽出她話裏的情緒,她是真的不在乎,仿佛對於她而言,道裏安隻是個可有可無的陌生人。
道裏安在少年時也曾向伊萬諾娃求助過一些困擾,比如他糟糕的人際關係,但他永遠都會得到相同的回答:
“是你想太多了道裏安,回到你的臥室裏好好休息吧。”
是你想太多了。
沒有這回事。
道裏安你總是這樣胡思亂想。
“她有沒有想過,我隻是想回家見見她!”
道裏安高喊出聲,他的嗓子有點啞了,聽起來像兩塊脆弱的玻璃相互摩擦。
“如果這麽不喜歡我,當初為什麽要把我留下?明明父親已經死了,她完全可以把我打掉,和馬格門迪再生幾個真正喜歡的孩子,那麽我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道裏安感受到自己在崩潰,那些曾經被他精心建構的理智係統正在分崩離析,碎成一堆一堆不成型的垃圾碎片,像太平洋上的垃圾島。
但忽然——
仿佛紐扣掉落地麵的清脆聲響,道裏安看見一枚閃閃發光的小東西從電網的縫隙裏跳出來,砸在了他麵前的金屬地板上。
道裏安茫然地愣了幾秒,伸出有些發抖的指尖撿起了那枚小東西。
那是一顆珍珠。
一顆形狀完美的,泛著粉色光澤的球狀珍珠。
道裏安匆忙低下頭,此刻他顧不上思考這顆珍珠是怎麽形成的,他和水池裏凝視著他的人魚對視:“這是送給我的嗎?”
人魚張開嘴巴,發出一些海豚般的尖細鳴叫和咯咯聲,他似乎想對道裏安表達什麽,但道裏安無法理解。最後他甚至激烈地拍打起尾巴,尾鰭卻不小心觸碰到了電網,人魚瞬間遭到了恐怖的電擊,朝水箱底部墜去。
道裏安慌忙衝他大喊:“你還好嗎西爾維?”
人魚翻著肚皮緩緩下沉,道裏安無法形容那一瞬間向他衝擊而來的恐慌,他急忙衝到隔壁,透過玻璃緊緊盯著裏麵的人魚,期間差點因為踩到自己扔掉的酒杯而滑倒。
“西爾維?西爾維!”道裏安瘋狂拍打起玻璃,“醒醒!上帝啊!拜托你醒醒!”
就在他話音結束的那一秒,仿佛由於電擊而昏死過去的人魚突然翻了身,靈活地遊到了玻璃前,調皮地衝道裏安揮了揮尾巴尖。
“哦老天!嚇死我了!”道裏安幾乎要喜極而泣,“以後不許再這樣做了聽見沒有!”
西爾維垂著長長的睫毛,用他那裹著白色薄膜的眼睛看著道裏安,一串氣泡從他的嘴裏湧了出來,仿佛是在安慰道裏安,想要他高興。
“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才好。”道裏安無奈地笑了起來,他攤開掌心,把剛才死死攥在手裏的那枚珍珠攤在兩人麵前。
“謝謝你,西爾維,我說真的。”
不得不說,剛才那一場驚嚇讓道裏安完全清醒了,他的心髒跳得飛快,之前那些壓在他胸口上沼澤般煩悶的情緒消失一空。
道裏安就這麽和人魚對視了片刻,他驟然冒出個想法,對西爾維說:“嘿小家夥,你知道自己的人類名字嗎?西爾維,西·爾·維。”
道裏安收起珍珠,用指尖在人魚麵前的玻璃上拚寫起字母。
西爾維。
Silver。
西爾維盯著道裏安在玻璃上滑動的指尖看了一會兒,也伸出了自己的指尖戳在玻璃的另一麵,試圖跟上道裏安手指滑動的軌跡。
但六個字母對於一條不熟悉人類語言的人魚來說還是太過複雜,他完全跟不上道裏安,隻是用指尖在玻璃上畫出一連串的小圓圈。
“好吧,讓我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道裏安緩緩地在玻璃上畫出一條彎曲的曲線,上半段向左彎曲,下半段向右彎曲——一個字母“S”的形狀,
這個圖形非常簡單,西爾維在畫出幾個歪歪扭扭的S形後,得到了道裏安的大聲稱讚和燦爛笑容。
“幹得好!西爾維,你做得真棒!”道裏安露出了這幾天以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也許是受到了道裏安情緒的感染,西爾維在水箱裏快活地遊動起來,他追著那群熱帶魚優美地扇動著尾巴,讓它們都成為自己的伴舞。
道裏安欣賞著人魚的舞姿,在口袋裏用手指摩挲著珍珠,突然感到一陣來自靈魂深處的救贖。
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在乎道裏安,但西爾維在乎他,他的人魚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