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遭的海麵泛著不祥的紅色,像一灘腥臭的血液,來自海洋深處某個不知名的傷口。
道裏安正趴在護欄上抽煙,背對著海風。
他掃了一眼手腕上的個人終端,現在是2355年6月15日下午4點13分,大概再過一個小時,潮汐就會把十幾海裏外的“垃圾島”送到附近,到時候腐爛惡臭的垃圾島遇上巨赤潮,那場景哪怕是魔鬼見了也會甘願滾回地獄。
道裏安已經感覺到海風裏那股古怪的異味浸透了他的實驗服和每一根頭發絲,但他仍舊不想回到水下基地。他想象自己是一隻紐形藻蟲,享受潮濕與肮髒,並鍾愛這片腐臭的大海。
即便這麽想著,道裏安還是走到各種器械設備邊裝模作樣地檢查了一番,畢竟今天日落前,道裏安的身份都還是這座海洋水文氣象站的值班人員。
若隻從外麵看去,道裏安所在的這座鐵煙囪似的瞭望塔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水文氣象站,它建在太平洋一處孤島之上,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天空就是大海。
300年前這附近還是富饒的群島,費迪南島是海拔最高的那個。兩次海暴災難後,它失去了自己的弟弟妹妹,所有曾引以為傲的資源和自然景觀都變成了水下模型,隻剩個腦袋尖兒孤獨地暴露在海麵上。不過就目前海平麵的上升速度來看,它被大海吞沒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但如果你能靠得更近一些。
比如,假設你能在深夜接近這座小島,你也許會在沙沙的海浪聲下,發現某種奇怪的嗡鳴,像是無數大型器械有條不紊的運作聲。
不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通過軍方的認可,沒有人能接近這座島,更不要說海島上各種暗藏的先進武器,能瞬間將任何生物融化成一灘血泥。而且沒有獨特的身份認證,你即便幸運地踏上瞭望塔,也隻能止步於現在道裏安所站著的位置了。
是的,這裏根本不是什麽海洋水文氣象站,在這座普通的瞭望塔下,直至海下幾千米處,躺著一座巨大的海洋生物研究所。
這座研究所是道裏安的繼父馬格門迪和軍方合作的產物,目的是“研究當下由於氣候變化和各種汙染所引起的海洋生物變異,從而改善生態,增進人類健康福祉”。
這當然是鬼扯,道裏安相信任何有權力踏入這座研究所的人都對這兒的真實用途心知肚明。
——海裏出現了新東西。
例如就在前年,道裏安帶領自己的團隊冒著生命危險潛下近一萬五千多米的深海,清晰地拍攝下了一隻巨型烏賊,體長將近80米,是人類目前從未發現的新物種。
過去人們隻能憑借化石想象其原貌的史前巨獸,比如巨齒鯊,梅爾維爾鯨,克柔龍……以及各種不可思議的巨型生物都一一顯露出了蹤跡。
這一消息令所有當局者為之振奮,他們立刻斥巨資在海洋上建立了諸多類似的“海洋水文氣象站”,把世界上最出色的科研人員聚集在此處。對民眾聲稱是為了改善生態,其實是想找到海暴災難發生的線索,或者從這些巨獸身上得到某些東西,比如一個特殊的基因片段,能延長人類壽命,強化人體機能,或是幹脆讓人長出尾巴在大海裏生活什麽的。
至於為什麽這些生物會突然出現,那我們得把時間往前推三個世紀。
從2055年至2355年整300年的時光裏,發生了兩次慘絕人寰的海暴災難,到今天,海平麵已上升近500米,大量動植物滅絕,人口銳減,地表60%的陸地沉入大海。
沒人知道那些海水從哪裏來,21世紀初的科學家曾計算過,即便南極洲的冰川全部融化,海平麵也最多隻會上升60米。
然而這一切就是發生了。
人們終於醒悟,諾亞方舟的故事並不隻是宗教裏的神話傳說,在人類繁衍了幾百萬年後,用自以為是的智慧和科技把地球折騰得奄奄一息之時,悲憫的上帝再次施以援手。
地球仿佛從中心被人切開一個巨大的創口,不過它流出的不是岩漿,而是無窮無盡的海水,瞬間將一切吞沒。
不過“人類”即是“頑強”的代名詞,在這一點上恐怕就連蟑螂也無法同之比肩。
道裏安愜意地看著海風從自己嘴裏奪走煙霧,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
你瞧,他現在還能站在這裏優哉遊哉地抽煙,他腳下的研究所還在順暢地運作,每個月豐厚的電子貨幣依舊準時到賬。
科技不死,人類不死,世界依舊美好,讚美上帝,讚美聖母瑪利亞。
提到那條巨型烏賊,道裏安才被尼古丁稍稍安撫的神經再次尖叫起來。
那條烏賊本應該按照慣例被冠上道裏安的名字,叫做“道裏安烏賊”什麽的,但是他的繼父從他手上搶走了這個成果,又一次。
現在那隻該死的烏賊叫做“馬氏泰坦烏賊”,可真夠洋氣的。
從道裏安22歲獲得博士學位起,他在馬格門迪“教授”手下幹了5個年頭,所有獨創性的研究成果或發現,都被馬格門迪搶走了。
“我親愛的孩子,如果這些成果不以我的名字發表,大家隻會把這堆東西當成兒童的戲言。再說,要不是我的資助,你和你團隊甚至都租不到一個像樣的研究艇下海……”
當時馬格門迪看著他的表情,就仿佛道裏安五歲那年,他大發慈悲給了道裏安幾個電子貨幣賞他吃一頓冰淇淋自助。
一想到這一幕,道裏安幾乎要把嘴裏仿古電子煙的鐵皮咬出一圈牙印。
道裏安從小就知道,馬格門迪是他的繼父,他的親生父親約翰在道裏安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馬格門迪作為約翰的好兄弟一直照顧著道裏安的母親,兩人日久生情,不久便順理成章在一起了。
道裏安不想對這段婚姻做任何評價,至少馬格門迪有錢有名望,對他和母親都還算不錯。
如果說在十幾歲的青春期時,道裏安還對道貌岸然的馬格門迪抱有某些兒子對父親的尊重和幻想,現在已經全然沒有了。
道裏安踏入學術圈的每一分鍾,都朝著認清馬格門迪虛偽貪婪的肮髒本貌更進一步。
就在今天上午,道裏安和馬格門迪大吵一架,他要求接下來所有研究成果的署名權和所有權,馬格門迪卻笑著問他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要不要回家休假幾天,像是敷衍一個無理取鬧的小男孩兒。
日光逐漸變成奄奄一息的舊橙色,道裏安收起電子煙,準備返回水下研究基地。
突然間,他察覺到一束灼熱的目光,道裏安警惕地回頭。
然而周圍除了腥臭的大海和成堆的塑料垃圾外什麽也沒有,連海鳥也不會願意在此停留。
道裏安收回視線,以為自己過於敏感。
他理了理自己的襯衣領和實驗服,昂著下巴朝氣象站的控製室走去,在那裏的某塊地板處是一個隱蔽的電梯口,憑指紋和虹膜識別可以進入電梯,直通底下的研究所。
可道裏安剛走進控製室,便看到一個“怪人”坐在控製台前,他微微凸出的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那目光仿佛鎖定飛蟲獵物的綠蜥蜴,讓人渾身不舒服。
這人叫艾德,也是研究所裏的一員,不過大家都叫他“怪人”,因為他的言行舉止乃至長相都非常怪異。
道裏安立刻意識到艾德是日落時段出來“放風的”——人一直待在水下的封閉環境裏容易產生精神問題,所以研究所允許研究員時不時上來見見天空吹吹海風,充當氣象站值班員的角色。
隻是每個人都有嚴格的時間限製,道裏安用完了自己的時長,他打算回去了,而艾德才剛剛上來。
道裏安沒興趣跟“怪人”打交道,皺著眉和他短暫地對視了片刻後,道裏安乘著電梯緩緩下降。
道裏安今天心情不佳,不想去研究室,他早早進了自己的休息間,洗了個熱水澡,很快進入夢鄉。
他似乎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深藍色的背景,有星光似的氣泡,一道長長的黑影從頭頂緩緩遊過……
然而無論這是個美夢還是噩夢,都在個人終端發出刺耳警報時如泡沫般消失殆盡。
道裏安驚醒時以為世界末日到了,結果發現隻是好友大衛的緊急通訊,他憤然點開接聽。
“現在才淩晨三點不到,你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
“醒醒吧道裏安!現在立刻穿上衣服到F區觀察室!人魚!他們捕到了人魚!”
三秒鍾後,道裏安衝出休息間,他隻來得及套上褲子,顧不上敞著的睡袍,直奔F區。
F區是最近兩年才建成的,位於整個研究所的最外圍,有一個籃球場一般大小的玻璃觀察室。
觀察室外是專門為了捕捉巨型海洋生物的陷阱區,裏麵會時不時投放一些小型魚群做餌料,一旦巨型海洋生物被引誘至此處,就會被隱形高壓電網瞬間電暈,屆時機械手就會把它拖進觀察室進行下一步觀察。
之前研究所就用這種方法捕捉到一條22米長的變異座頭鯨。
但是現在他們竟然抓到了人魚!
道裏安一路狂奔,穿過研究所迷宮似的通道,最終在五分鍾後抵達F區觀察室,那裏已經圍了好些人了,驚歎聲此起彼伏。
大衛一眼看見了道裏安,他朝他走來:“嘿,我說了先讓你把衣服穿好,雖說你的身材確實很迷人……”
道裏安仰著頭睜大了眼睛,周遭的一切仿佛被按下了靜音按鈕,明明他的喘息和心跳聲震耳欲聾,但道裏安什麽也聽不見了。
人魚。
五條人魚。
五條真正的人魚!
如同雕塑般線條優美的人類上半身,順著肌肉的紋理延伸而下的並非雙腿,而是一條長長的尾巴,閃爍著珍珠般光澤的炫麗魚尾。
人魚們正昏迷著,如同幾片可憐的海藻漂浮在觀察水箱裏。
就像來時那樣,道裏安突然轉身就跑。
大衛甚至沒來得及幫他把睡袍的腰帶係好。
“你又要去哪兒?”
道裏安連多一秒鍾的空檔都分不出,他要立刻去找馬格門迪。
在整個研究所裏有近百位赫赫有名的海洋生物研究員,道裏安敢打賭,他們每一個人做夢都想研究人魚,道裏安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但他於他們不同的是,其他人隻能做夢,而道裏安勢必會得到一條真正的人魚,而且是最漂亮,最強壯的那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