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番外一 愛人(上)

太陽穴抽痛的厲害,眼前一陣陣發黑,崔錦之忍不住抬起手,用力摁了摁額角,過了半晌,視線才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昏暗的灶房內,一個小孩兒身著髒汙的衣袍,逆著光線蹲在地上,正拚命地往嘴裏塞著幹硬的饅頭。

窸窸窣窣的動靜驚擾了外麵的人,房門被粗暴地一把推開,重重地撞在牆壁上,梁上的灰塵簌簌地滾落下來。

那小孩卻仿佛沒聽見,仍舊不住地拚命大口吞咽著。

崔錦之皺起眉,看著那幾個來勢洶洶的太監,剛想開口阻攔他們,可下一刻,他們卻仿佛沒瞧見崔錦之,直直地越過她,衝向了蹲在地麵上的小孩。

“這兔崽子還敢來偷咱們的東西,給我狠狠地打!”

其中一名太監一把抓住小孩亂糟糟的頭發,將他粗暴地向上提起,露出了小少年那張蒼白尖削的臉龐來。

崔錦之瞳孔猛縮,喝止道:“住手!”

可那群太監像聽不見似的,仍舊惡狠狠地踢打著小少年,拳頭一記記落在他的背脊和四肢上,厚重的悶響不斷縈繞在耳邊。

少年沒有反抗,隻是盡力蜷縮起身子,沉默地挨著打,連哼都沒有哼上一聲。

直到這群人終於失了耐心,惡聲惡氣地罵道:“還敢不敢來了?”

地麵上的小少年胸膛微微起伏著,低咳了幾聲,似一具毫無生機的屍體。

“……咱們是不是太過了?畢竟是個皇子,要是日後……”一個小太監遲疑地開口。

“呸!什麽狗屁皇子!在冷宮呆了八年,你瞧陛下提起過他嗎!”年長的太監往地麵吐了口唾沫,不屑道:“今兒個就算他死了,報到陛下麵前,也隻怕陛下道一句晦氣!”

他不耐煩地看了眼那小少年,一拂袖,罵罵咧咧地走了。

房間又重歸一片死寂,良久,躺在地麵上的少年才半掀開眼簾,遲鈍地轉了轉眼珠,視線緩慢地掃過周圍,平靜地從崔錦之的身上掠過。

他撐著酸痛的手腕麵無表情地從地麵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

崔錦之就跟在他的身後,心頭微微發澀。

這是……祁宥小時候?

不知道為何,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意外到了這個地方,周圍的人也仿佛看不見她一般。

崔錦之還有些輕微的頭暈,猜測她可能是意外穿過了時間裂縫,看到了不同時間節點下的人和事。

也不知道自己的突然消失,會不會嚇到祁宥。

雖然她如今留在了這個世界,可當初的離開讓祁宥心有餘悸,自她回來後,少年便日日夜夜地黏在她身邊,不肯輕易離開。

在來到這裏的前夜,崔錦之睡得沉了,可祁宥卻猛地從噩夢中驚醒,他慌亂地握住身側之人微涼的手,小心翼翼地叫醒她,讓她別再睡了。

怕她再也睜不開眼睛。

少年的目光濕潤慌亂,又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崔錦之伸出手,輕輕環住他,頭靠在少年的身上,希望能夠安撫他。

祁宥溫順地任由崔錦之抱著他,盡力放緩自己的呼吸,可微微顫抖的氣息還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恐懼。

春日的夜晚仍舊泛著寒涼,他們緊緊相擁在一起,祁宥的眼眶微微濕潤,拚命感受著手臂上源源不斷的暖意,總覺得又回到了她消失的那夜。

懷裏的人渾身冰涼,無能為力的痛楚似潮水一般頃刻間將他淹沒,少年的心口仿佛被人無聲地捏緊,溫熱的**一滴滴滾落下來。

崔錦之明白他的憂懼,隻是還沒等自己想出方法來安慰他,一眨眼,又來到了過去。

丞相有些頭疼地閉了閉眼,跟著身前的小少年一路回了望舒宮。

昔日輝煌的宮殿早在八年的時光裏變得破敗不堪,庭院中雜草叢生,四處結著厚厚的蛛網。

小祁宥從懷中珍重地掏出方才藏好的饅頭,用油紙墊著,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間廂房外,輕輕扣了扣房門,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崔錦之仍舊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地綴著,隻見小少年進了房間,抓起桌上還帶著豁口的碗,咕嚕咕嚕給自己灌了一大碗涼水,然後上了床,擁著陳舊濕冷的被衾,沉沉地睡了過去。

崔錦之在他的床邊坐下,溫柔地注視小少年安靜的麵容。

他麵容消瘦,皮膚也有些蒼白,乖巧地蜷縮成一團,額前幾縷碎發淩亂地交錯在一起,遮擋住少年好看的眉眼。

崔錦之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為他理一理發絲,卻意外穿過了小少年的身體。

手指在觸碰到人的那一刻變得虛無起來,又在她收回手時恢複原狀,崔錦之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思索著如今的局麵。

她也是第一次遇上時間裂縫的情況,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這個地方呆多久,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更糟糕的是,如今誰也看不見她。

崔錦之歎了口氣,視線重新落在小少年的身上,才發覺他眉頭不知何時已死死地擰起,麵容潮紅,氣息混亂而急促,顯然是發熱了。

丞相心頭慌亂起來,想要為他做點什麽,可她根本碰不到人,隻能一聲聲喚著他:“殿下!殿下,快醒醒!”

可小祁宥早已燒得意識模糊,哪裏能夠醒來,他蜷縮在濕冷的床鋪上,渾身滾燙地發抖。

崔錦之卻在這時意外碰到了木桌,將桌上的瓷碗撞了個仰倒,她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似乎能夠碰到這些死物,連忙從這件破敗的屋子翻出一塊還算幹淨的白布,用冷水打濕後貼在祁宥的額頭上。

刺骨的涼意劃過額頭,緩解了身體的躁意,小祁宥緊皺的眉頭慢慢放鬆下來,發絲早就被細汗打濕,白日裏被人毆打的疼痛仿佛同高燒商量好似的,在這一刻齊齊發作。

他從喉嚨裏擠出一聲無意識的痛哼,慢吞吞將自己蜷縮地更小。

仿佛早就習慣了。

崔錦之默默地守了他一整夜,帕子被小少年的體溫烘得熱了,就用涼水再浸泡一會重新換上,直到他的呼吸變得綿長而穩定,崔錦之總算是放下心來。

*

祁宥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身子依舊酸軟無力,可到底沒再發熱了,他扯了扯後背黏膩冰涼的衣裳,腦子還有些迷蒙。

用力摁住餓得發疼的胃,小少年手腳並用,試圖給自己換一身衣裳,他剛抓起衣衫的下擺,卻驀地停在了半路,駭然地瞪大了眼睛。

——不遠處的木盆,一方白布正上下浸透著冷水,而後自己懸浮在半空,擰成條狀,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崔錦之本背對著人,正洗著昨夜用過的帕子,剛一轉過身,便瞧見小少年不知何時已坐在了**,瞳孔微縮著看向她。

“你看得見我?”她下意識開口。

猝不及防地聽見了一個聲音,小祁宥更加驚詫,他強裝鎮定,手臂卻悄悄地伸到枕頭下,握緊了那塊早被他磨得鋒利的石頭。

崔錦之不確定他到底看不看得見自己,隻瞧見小少年一副仿佛炸了毛的警惕模樣,便盡力放軟聲線,溫和道:“你別怕……我不會害你的。”

少年的手握得更緊,仿佛下一刻就能暴起傷人。

“昨夜你高熱不退,若我想害你,你早就沒命了。”崔錦之循循善誘,“況且,我根本碰不到你。”

她晃了晃手裏的白帕,“我隻能碰到這些東西。”

少年還是一副警惕防備的模樣,看得崔錦之有些頭疼。

看他如今年歲不大的樣子,自出生便在冷宮,母妃是南詔人,也不知祁宥這時候能不能聽懂中原話。

正當崔錦之在腦海中搜索著南詔的語言時,小少年卻冷不丁地開口問道:“你……是鬼神?”

他的中原話說得意外的好,隻不過可能是昨夜高燒的緣故,此刻嘶啞得厲害。

崔錦之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不小心迷了路的孤魂野鬼罷了,我也不知道為何就到了這裏。不過你放心,待我找到方法後,一定會盡快離開。”

少年沒再吭聲,隻是將掌心的石子不著痕跡地推了回去,他低下頭,黑發垂落下來,遮住了他蒼白的麵容。

“你、你能出去嗎?我想換一身衣物。”小祁宥捏了捏衣角,結結巴巴地開口。

崔錦之忍住笑,丟下那張帕子,轉身出去了。

破舊的木門嘎吱一聲打開又合上,祁宥繃緊的身子悄悄放鬆下來,他飛快地從木箱裏翻出一身陳舊的衣袍給自己換好,才別捏著對門外小聲說了句,“……我換好了。”

小祁宥的心底倒真沒對這個自稱是鬼怪的人有丁點兒的害怕之情。

就像她所說的那樣,昨夜他燒得神誌不清,若真想害他,早就下手了。

更何況,這個年紀的小孩正是對鬼神誌怪一類感興趣的時候。

崔錦之覺得還尚未重生的小狼崽可太好哄了,但心頭又不免沉重了幾分,自己還不知道能停留多久,按照從前的經驗,盡可能不要去破壞既定的命運,方可從這裏安穩的脫身。

她看著小少年乖巧地仰著頭,有些茫然地四處望著,不知道那人到底身在何方,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射進來,粼粼跳躍著的光揮落在他的麵龐上,柔軟的烏發溫順地落在他的肩頭上,顯得整個人安靜而溫和。

“……你還在嗎?”

崔錦之收起思緒,像往常那樣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笑了笑,溫和地開口:“我在。”

哪怕多陪他一刻,也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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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這段日子過得是悠閑無比,既不用處理家國大事,也不用同往日一樣窩在房內養病,平日裏就是晃**在小祁宥的身後。

而祁宥的生活,比她想象的還要規律。

若當值的太監心情好,便會把今日的飯食送過來,若是不來送,祁宥便會自己去小廚房裏做一些。要是沒有食材,他便會像崔錦之第一日同他見麵的時候,悄悄潛入太監們的小灶房裏。

他會留出一部分的飯食,安靜地放在常曦夫人的房門外。

望舒宮還有一名常曦從南詔帶來的侍女,她除去漿洗衣物,主要就是照顧神智不太清醒的常曦。

在這裏呆了這麽久,崔錦之還從未見過那位傳聞中的蠻族神女,但祁宥不提,她便從不開口問。

隻是祁宥已有八歲了……

他八歲時,就是母妃自戕而亡的時候。

崔錦之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一切,她隻是拚盡全力,想要給這個孤寂的小少年再多一點溫暖。

多一點點就好。

小祁宥蹲在庭院中,用樹枝在地麵上歪歪扭扭寫著自己的名字,這是崔錦之前不久教他的。

崔錦之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字,決定先收起那些溫暖,先把這個辣她眼睛的臭小子揍一頓再說!

不同於那個內裏焉壞的祁宥,這隻小崽子是真的半點也不懂得讀書習字的事,比他當初裝出來的模樣還要笨!

丞相的拳頭捏得都快滴出水來,少年無辜地眨眨眼睛,絲毫不明白自己這位新上任的鬼魂老師怎麽了。

看著他這副模樣,崔錦之無力地放鬆拳頭,打算和他斷一會溝通,免得自己氣得痛下殺手。

“你去過宮外嗎?”少年用樹杈在地麵胡亂撥動著,突然開口問道。

“……去過。”崔錦之被迫結束單方麵冷戰。

“宮外是什麽樣子?”他又繼續追問,稚嫩的麵容上浮現一絲期盼。

“宮外是……無休止的動亂,是兵荒馬亂下被迫同親人分離。”丞相沉默了好一會,才輕聲開口:“或許你認為宮外是自由,可並不是這樣。”

她低下頭,明知小祁宥看不見她,目光卻依舊認真而清澈。

這一年,崔錦之通過殿試,真正一腳踏入了大燕權力的漩渦中,妄圖扶起大廈將傾的國家。

“宦禍天災橫行當下,百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艱難地求生——”她伸出手,虛虛撫上小少年的麵容,“現在說這些,對你來說還有些遙遠,但以後,你終究會接觸到這些事。”

這些為君者需要切身看到的東西。

“我?”小祁宥仰起頭,日光有些刺眼,他輕輕眯了眯眼睛,耳畔的碎發被微風撩動,恍若有人在輕柔地觸碰著他。

“我這樣的人,以後,也會懂得這樣的事嗎?”

他天真而懵懂地問著崔錦之,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

崔錦之袖袍中的手指慢慢攥緊,一時默然無聲。

這八年來縱然淒苦,可祁宥接觸到人和事實在太少太少,一旦常曦死去,所有的惡意便會如跗骨之蛆撲上來,緊緊地纏繞著這個不過八歲的孩子。

祁宥沒等到回答,卻依舊安靜地仰著頭。

崔錦之一瞬不瞬地注視他,分明單這樣薄而瘦弱的臂膀,卻在將來同她一道撐起了風雨飄搖的大燕。

他會一個人度過人生最漫長的四年,才能遇見她。

而她什麽也做不了。

日光暖融,可寒涼的春氣卻始終縈繞在身邊,像藏在內心深處揮之不去的悲戚一般。

崔錦之從沒像此時一般讀懂那個春夜裏少年帝王的心境。

在經曆無數的背叛和惡意後,卻還能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顆自己溫柔的真心,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呢?

在親眼目睹自己的愛人一點點消失在懷中時,該是多麽的心痛如絞?

可她卻從未勇敢而熱烈地表達過自己的一腔情意,就像他做過無數次那樣……去對待自己的愛人。

不,或許她還能做出一些改變。

即便目前她還回不到那個世界裏,可此時此刻,她還能夠給予眼前這個小少年一點屬於他的微光。

崔錦之在這個濕潤的春日裏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她彎了彎眉眼,輕柔地開口,

“會的。你會走出這座冷宮,會遇見自己將來的老師,還會認識很多很多可以與之交付真心的朋友。”

她蹲下身來,“縱然這條路並不是那麽的好走,有許多的汙穢和泥濘。可是……您日後會成為百姓仰慕的人,還會留名青史,百年之後,更會為天下蒼生所稱頌。”

“可是……”祁宥迷茫地低下頭,“可是一個人,真的好孤獨……我真的很害怕。”

“在這裏沒有人會和我講話,塔娜姑姑要照顧阿娘,阿娘不喜歡我,她們都不和我說話。”

小少年認真地開口:“你方才說,以後我會遇到很多的朋友,他們會一直陪著我嗎?什麽樣的人,才會一直陪著我呢?”

崔錦之溫柔地笑起來,回答道,“……愛人。除去我說的那些外,還會有一個人,她會愛你,會成為你一往無前的勇氣,更會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

“所以,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