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弑君

令和帝下了詔,目光死死地盯著頭頂上的房梁,過了好久,才輕聲道:“你們都下去吧……朕和宥兒,再說幾句話……”

眾人沉默地退出大殿,門扉吱呀一聲闔上,隻留下桌麵擱置著的一碗湯藥,和香爐中嫋嫋升起的輕煙。

祁宥端起那碗湯藥,服侍著令和帝喝下,又細致地拿過方帕將他嘴角的水痕擦去,才重新坐到了床邊。

令和帝的眼睛中浮現起隱約的水痕,他嘴唇翕動著,想起祁旭從前也是這般,乖巧地依偎在床前,用孺慕又純淨的眼神望著他。

可是……為什麽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祁淮慘死,祁旭逼宮,祁邵謀逆……他這三個兒子,竟然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視線緩緩落到了祁宥的身上,盈滿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順著臉頰滑落,令和帝仿佛透過他,看到了逝去光陰中殘存的身影。

“你和你母妃……長得真是像啊……”令和帝的目光微微渙散著,思緒變得悠遠綿長,仿佛飄回了當年的景象。

千盞明燈融融似海,竟比不過她眼底瀲灩光華,恍若皓月繁星,讓人再也移不開視線。

“可惜……”一滴濁淚順著蒼老的皺紋處暈染開,“為什麽……她最後會變成那個樣子……”

祁宥平靜地注視著**神思恍惚的老人,才發覺原來令和帝已在不知不覺間步入了風燭殘年。

皺巴巴的皮囊裹著瘦骨嶙峋的身子,兩鬢斑白,目光滄桑,接連的打擊已將他折磨得麻木空洞。

少年微微笑了笑,起身執起一旁的香匙,攪動著熏爐中的香灰。

殿內的燭火被晨風吹得忽明忽暗,跳躍的光影打在他的側臉上,透出一股孤高冷寂的疏離來。

“因為,她中了毒。”

眼睫劇烈地顫動了起來,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刺痛得令和帝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喉間發出**的聲響,轉動著眼珠,嘶啞道:“……你說什麽?”

“因為她中了毒呀。”祁宥的臉隱匿在繚繞的輕煙之後,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給她下毒的人……”

“便是父皇最為信賴的,蕭家啊。”

少年微微側頭,冷漠的眼神看向兀自惶恐的令和帝,欣賞著他淒然痛苦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父皇,你知道中了這毒之後,會怎麽樣嗎?”

“會易怒狂躁,逐漸變得神誌不清,心中隻會剩下刻骨的暴虐,一遍一遍啃噬著搖搖欲墜的清醒。”

“她不能忍受自己對最愛的孩子下手,所以一根白綾了結了自己。”祁宥垂下眼皮,感受著阿娘離世之前留給他的最後一點溫柔。

心口仿佛還有一個地方是滾燙著。

“可父皇,你那時想的是什麽?是不是覺得後宮有這樣一個瘋子,是奇恥大辱?更不能接受她誕下的孩子?”

令和帝眼眸中流露出劇烈的痛苦,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小聲地嗚咽著。

“父皇,別難過。”他溫柔地開口。

窗欞透進來的日光灑落在少年頎長的身姿上,恍若為他鍍上了一層流轉的光輝,說不出的昳麗明豔。

“兒臣讓三位皇兄,還有父皇,都親自嚐了嚐這毒。”清雋的臉上無端透出一縷紅暈,眼尾都興奮地帶上了薄薄豔色,少年的唇角勾起一抹乖戾的笑:“隻有親身品嚐過,才知道有多麽痛苦,對不對,父皇?”

令和帝目眥欲裂,臉色大變,嘶聲道:“……你!朕、朕……”

祁宥眉眼溫柔,笑得更加平和,“父皇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祁邵是暴躁不錯,可為何他變得愈發狂暴,動輒淩虐他人?又或者說,祁旭明明裝了這多年的良善,卻在大殿中對父皇說出如此狂悖的話語?”

“還有祁淮,兒臣本來是想刺激他在您的麵前性情大變,可惜啊……他居然撐過去了,還對老師下了手。”

少年蹲下身子,眼底深處湧動著瘋狂的病態之色,笑意盈盈:“所以兒臣……親自踏碎了他的頭。”

“對了。”他像是想起什麽,“祁邵被我刺穿雙目,哀嚎哭叫著死去……現在,就差父皇和祁旭了。”

令和帝恐懼地顫抖,想要發出尖叫,卻感覺自己的喉嚨想被人死死扼住,手腳也使不出半點力氣,他艱難地出聲:“……瘋、瘋子!”

少年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輕輕晃動了一下,問道:“父皇知道這是何物嗎?”

他沒想等到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就是那毒的引子……”

指尖從中撚起一丁點粉末,盡數灑落在香爐中,淡淡的異香頃刻縈繞在鼻尖。

令和帝突然抽搐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整個人都痛苦地扭曲成一團,眼底盡是詭異可怖的血絲。

祁宥看著他的模樣,像是才反應過來般,輕輕地“啊”了一聲,又端過茶水潑滅了香爐中的點點星火,眉眼彎彎,看起來乖巧又無害。

“兒臣忘了,父皇體內的毒已經足夠了,隻需要一丁點香氣,便能把父皇折磨成這樣。”他點點頭,“毒越深,就越痛苦,仿佛有萬千蟻獸在啃噬血肉,爆裂的仇恨在脈搏中遊走……”

令和帝嘴角溢出絲絲鮮血,憤恨地望著祁宥,恨不得撲上去生啖其骨。

“可惜父皇老了,不像祁旭和祁邵,還能動手殺人。”

少年低下頭,打量著令和帝,微微一笑,“您隻能蜷縮在**,什麽也做不了。”

令和帝**了一下手指,通體都泛著針紮似的刺痛,他費力地呼吸著,斷斷續續道:“既然如此……蕭家……怎麽會不給你下毒……”

“兒臣自出生起,就被蕭家下了毒,飯食茶水,擺件物品,悉數有毒。”他懶洋洋地開口,“父皇是不是想問,為何剛剛兒臣並無異樣?”

祁宥轉過身來,神色愈發柔和,卻顯得更加詭異可怖,讓人毛骨悚然。

他緩慢地抬起頭,麵容不知何時已變得蒼白,如寒潭般冷冽的雙眸幽深晦暗,一縷金芒一閃而過。

“因為,兒臣已經習慣了。”少年輕聲開口。

前世今生,無數個日夜,在漫長的黑夜中忍受著孤寂與絕望。他像溺水瀕死的人,想要奮力衝破深海的桎梏,可惜有無數隻手,殘忍地握著少年的腳踝,企圖將他拉回深淵。

晨曦微瀾,一寸寸流淌過朱簷碧瓦,少年久久地凝視著手中的香囊,思緒突然回到了數年前的崇丘山中。

蕭家皆高天縱的手來試探他體內的毒,讓祁宥第一次確定了藥引。

而除去這些虛情假意的鑽營算計外。

還有一個人,穿過喧囂的風雪,來到他的身邊——

少年胸腔內微微沸騰著,翻湧起有別於過往的另一種情愫。

他將香囊中的最後一點兒粉末倒入熏籠中,聽著一旁猛然抽搐的動靜,漠然地看著嫋嫋升起的輕煙。

令和帝弓起身子,似破風箱般嗬嗬地吸著氣,麵容扭曲成了青白之色。

五指因為痛苦死死攥著錦被,不知掙紮了多久,終於無力地伸展開來,再沒了動靜。

祁宥沉默地聽著身後驟然的安靜,想扯出個笑來,卻始終笑不出來。

積攢了無數個歲月的疼痛,好似才從五髒六腑中緩慢地擴散開來,化作最鋒利的刀刃,刺入本就破碎不堪的魂靈中。

麻木、酸楚、釋然,**漾在冬日清晨的寒意中,祁宥丟開香囊,看著它被跳躍的火光舔舐著,摸了摸胸口,心裏隻剩下一個念頭——

想要見她。

想要告訴她,深藏在心底的恐懼和忐忑。

想要揭開不為人知的肮髒內裏,把所有汲汲營營的心思和計謀全都坦誠相待。

祁宥抬腳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幾乎是用跑,一把推開西暖閣的大門,引得擬旨的眾人悉數抬頭向他看來。

崔錦之被簇擁在大臣們的中心,手上握著旨意,正和眾人輕聲細語地說著什麽。

聽見了動靜,投來一望,微涼如水的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笑著喚了聲殿下。

祁宥沉默著上前,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可還沒等眾人有多餘的反應,祁宥率先察覺了不對勁。

懷中的人軟綿綿地,好似生不出任何力氣,他的掌心更是一片黏膩濕潤。祁宥扯開崔錦之裹在身上的披風,瞳孔猛地一縮——

半個身子不知何時被濃厚的血色所覆蓋。

丞相閉著眼睛,已然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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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三十一年,注定是血雨腥風的一年。

這是令和帝在位的最後一年,在二皇子逼宮失敗後,於太和殿眾多大臣前,立四皇子祁宥為儲,而後心力難支,撒手人寰。

新帝祁宥雷厲風行地收拾了參與謀逆逼宮的世家望族,將早就在科舉中脫穎而出,卻因諸多大事而擱置的新貴們悉數提拔到了六部。

這些寒門士族摩拳擦掌地投入到新帝著手的改革中去,政壇氣象煥然一新。

將朝堂牢牢地握在了掌心後,接著大赦天下,減輕賦稅勞役,寓兵於農,對於經曆過戰火的地方更是免去十年的稅負。

因著國喪和戰亂剛平,自己卻戒奢從簡,著令吏部簡化登基大典,真正做到了“正身德,利民用,厚民生”。

而這位人人稱頌感念的帝王,此刻端著湯藥,一口一口地喂著懷中之人。

烏黑的藥汁順著她緊閉的雙唇流下,祁宥隻好放開藥碗,毫不在意地用袖口為她擦拭著水痕。

做著做著,他突然低下頭,像承受不住似的倒在她的側頸中,低聲呢喃道:“老師……快點醒過來吧……”

自那日崔錦之暈在祁宥的懷中,已經過去七日了。

匆匆趕來的杜懷舟看見她這副模樣,心先沉了大半,拔箭止血上藥做完,把了把崔錦之的脈,嚴肅地對祁宥說了句——

“你做好準備。”

做好什麽準備?祁宥有些茫然地想著,他用匕首劃開了手腕,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崔錦之的口中,卻還是喚不醒她。

為什麽會沒用呢?

他將一隻手臂劃的血肉模糊,還笨拙地往崔錦之口中喂。

穆傅容和霍晁想要阻止他,還沒等做什麽,少年便如逼入窮途末路的困獸暴起,不許任何人靠近崔錦之。

後來還是聞聲趕來的陳元思輕描淡寫地來了句:“你現在的模樣會嚇到崔相的。”

少年果然動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出了門,乖巧地任由杜懷舟包紮。

陳元思的那句話仿佛一下子點醒了祁宥。

他要掃除積弊,整治朝堂,使四海安定,這樣老師醒來時,一定會滿意的。

於是他每日隻做兩件事,處理政務,還有陪她。

待到河傾月落之時,他就蜷縮在崔錦之的身邊,仔細地聽著她微弱的呼吸,才放鬆地睡去。

少年的身量早就超出了丞相許多,卻還是乖巧地彎曲著身子,呆在她的身側。

幸而宮中上下早就被他清洗了個幹淨,倒沒什麽風言風語傳了出去。

直到第八日清晨,祁宥上完了朝,便立刻往崔錦之處奔去。

他照例拿過清蘊遞來的湯藥,推門而入——

她穿著單薄的中衣,斜靠在窗前的坐榻上,仰頭望著屋外的冷陽,日光傾瀉在她清絕的側臉上,瑩潤細膩的肌膚更顯蒼白。

聽見了一旁的動靜,崔錦之看向門外,衝著來人盈盈一笑,像他夢中無數次期盼過的那樣,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羸弱的身子仿佛連一丁點兒重量都承受不住,可眸光卻清亮溫柔,似遠川之巔純淨的細雪,幹淨清冷。

美好的讓人覺得不真實。

仿佛下一秒就會破碎開來,化作一捧一觸即碎的泡沫,消失在陽光下。

祁宥的眼眶驀然濕潤,心底忽然湧生出無數不舍與絕望來。

她昏迷的七日之中,他從沒有害怕過半分。

此刻崔錦之分明籠罩在朦朧的日光之下,可祁宥卻透過沉重的軀殼,隔著她溫柔如水的目光——

看到了毫無生機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