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試探

翌日卯時,剛剛上完朝,大臣們身著朝服從金鑾殿向外走去,寒風刺骨,吹的大臣們瑟瑟發抖。

此時一頂小轎越過冷得麻木的眾人,頂著風雪向四皇子的宮殿走去。

大臣們在心裏直罵娘,剛想痛斥轎子中不知禮數的東西,突然想到了如今大燕,除了崔錦之崔丞相,還有誰有此恩榮呢?

他們頓時偃旗息鼓,隻是心裏卻嘀咕起來,要說最得聖心的,自然是這位丞相大人了,隻是今日,令和帝怎麽會將丞相指給最不受寵的四皇子做老師。

難道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四皇子,也被皇帝列為未來的儲君人選?

此時令和帝還不知道,他隻是敷衍地答應了崔錦之的提議,就已經悄然讓這些狡猾如同修煉了幾千年的老狐狸們心裏暗自嘀咕了起來,悄悄地將一部分視線投到了祁宥的身上。

而轎中的崔錦之捧著鑲金勾花手爐,輕輕地咳了兩聲,唇瓣帶著些許蒼白之色,叫人好不憐惜。

這個如玉般的人物,正在心裏思量著如今的局麵。

當年她還未進入這個世界時,大將軍顧騰討伐攻破群蠻,蠻族首領率各部歸附大燕,不僅舉族自西北遷徙到了南詔,為表誠意,更是獻上了蠻族神女。

神女薩仁入宮後,極盡寵愛,令和帝本就昏庸,更是耗費了無數的財力物力為她建造了一座望舒宮。薩仁有孕後,令和帝賜名常曦夫人,意在“月神”,一時風光無限。

奇怪的是常曦夫人誕下四皇子不久後,卻突然瘋了。她見人咬人,情緒極不穩定,若是有人想要強行控製住她,她便顫抖著哀嚎尖叫,連自己的骨肉也不認。

當令和帝看見一個神誌不清,見到他隻會又打又踢的瘋子,沉默地注視了她良久,便轉身走了。這一走,自然就注定了曾經聖寵優渥的常曦夫人,會變成冷宮任人踐踏的棄妃,從此再無人問津。

而祁宥也隻能躲在冷宮中,和早已瘋掉的母妃相依為命。

等他吃盡殘羹冷飯,小心翼翼地長到八歲時,常曦夫人居然自刎了。

令和帝本多年不見常曦夫人,如今自戕而亡,更是犯了他的忌諱。隻是稚子無辜,既然常曦已死,將祁宥挪出來便不再過問。

在後來的四年,一個不見聖顏的四皇子,自然——。

“大人,重華宮到了。”

抬轎之人出聲打斷了崔錦之的沉思,恭敬地為她掀開了轎簾。

而宮門外,正站著等候多時的四皇子。少年濕漉漉的眼眸盯著崔錦之,帶著幾分雀躍和孺慕,行了個禮:“見過老師。”

崔錦之看著少年乖巧懂事的模樣,眉眼愈加顯得溫柔。不管這位四皇子到底是扮豬吃老虎,還是真如他展現出來的那樣無助可憐,對她來說——

都是一樣。

棋局無聲展開,執棋之人,會在乎手中的棋子是何模樣嗎?

唯一需要警惕的,便是莫要再學前世一般,輕易地交出手中的權柄了。

她輕輕執起少年的手,向書房走去。

“從今日起,就由臣來教導殿下的所學內容。”

“詩書、禮德、軍務、策論……”崔錦之頓了頓,咽下了“帝王之術”四個字,又開口道:“隻要臣會,定傾囊相授。”

瘦弱的少年坐在書房寬大的椅子上,緊張地捏了捏衣角,局促又靦腆地和丞相對視。

崔錦之帶著清淺的笑容,輕輕地摸了摸小少年的頭,然後抽出了一本——百家姓,用最輕柔的嗓音教四皇子認字。

聽聞這位四皇子開蒙極晚,不擅文學經史,那她隻能從頭教起了,想來他那位蠻族母妃,也不太懂得漢家文化。

上輩子殺人如麻的暴君祁宥卻沉默了。

……百家姓?

百家姓!!

他屈辱地盯著眼前的書本,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崔錦之發現坐在桌前的少年不願意發聲,停下來溫和地注視著他:“殿下,需要臣再講一遍嗎?”

祁宥看向眼前盈著淺淺笑意溫柔的雙眸,丞相大人莫不是發現了什麽,借此試探他吧?

少年緊緊盯著眼前之人,仿佛想從她眼裏看出什麽來,崔錦之嘴角含著溫柔的笑意,靜靜地等待祁宥的回答,她既不催促,也沒有展現出絲毫不耐煩之意。

對峙良久,祁宥率先垂下了眼睛,對,他從出生起便在冷宮,母妃瘋瘋癲癲,連每日吃食都尚成問題,又怎麽會有人教他識字呢?

他忍辱負重地拿起眼前的啟蒙書,開始認字,中途還得裝出不認識的模樣,免得被崔錦之懷疑。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丞相身著繡仙鶴的紫色錦緞,氣質清逸,溫潤端方,修長纖白的手握著書卷,看著自己弟子如此用功,暗自滿意地點了點頭。

崔錦之硬生生帶他認了七八天的啟蒙書,從百家姓到弟子規,再到千字文,每日還得練大字三十篇。

丞相是百年難遇的神童,堪堪弱冠便位極人臣,連教導弟子都比尋常老師嚴苛了許多。

這段時日,祁宥過得是水生火熱,他既要裝出不識字的模樣,又要在恰當的時候表示自己學會了。前世祁宥練出來的一手好字根本沒有用武之地,為了避免露餡,每天寫得像鬼畫符一樣,看得這位天才丞相是緊皺眉頭,手一抬,又多加了二十篇大字。

祁宥正抬筆描摹崔錦之的字,丞相所寫遒勁有力,如錐畫沙。

都說字如其人,祁宥抬頭看了一眼坐在窗邊,手執書卷的丞相,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位老師,確實才華出眾。

他剛想收回視線,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蘊著笑意的眼睛。

崔錦之從懷裏掏出一方錦帕,輕輕地拭去祁宥額頭的上的汗水,疑惑地開口:“殿下熱嗎?”

少年感受著額頭冰涼的指尖拂過,紅著臉道:“我聽說老師畏寒……”

崔錦之訝異地看著房中升起的四五個炭盆,心下了然。

作為時空管理局的維護人員,她已經完成了無數個小世界的任務了,而最後一個任務,就是為這個百姓孤苦的世界,培養出一位適合他們的帝王君主。

不求萬世之功,哪怕隻是守成,也好過她初來這個世界的哀鴻遍野。

隻是最後一個任務,哪有這麽簡單,係統為了加大難度,特意給了她這麽一個病骨懨懨的身體,熱不得冷不得。

但凡勞累過度,暈上十天半月都是小事,可她偏偏幹的又是鞠躬盡瘁、早起晚睡的活。

此時此刻,崔錦之方覺得指尖發暖,看著少年倔強又認真的模樣,她軟了軟目光。

她伸出一隻手,抽出了祁宥臨了一上午的字帖,露出一抹異色來:“這是……臣的字?”

一旁跟著伺候筆墨的婢女清蘊快嘴道:“是大人十七歲時寫的《紅簪花貼》呢。”

“殿下的字,流利酣暢,較之過往已大有長進。”她低下頭細細看祁宥臨的字,“隻是若想臨帖,古貼比比皆是。怎麽突然想起來臨臣的字?”

少年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手,低聲地說:“老師十七便是三元及第,父皇當場欽賜了翰林學士之位,我……我就是想看看,那年策馬遊街,老師隨手揮就的文章是如何為世人傳頌的。”

“那當年可是盛況呀,大人帽插宮花,春風得意,不知得了多少娘子的芳心呢。”清蘊悶悶地笑道。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崔錦之眉睫間幾分清淺的笑意,輕輕製止了清蘊還想往下說的苗頭:“臣十七那年高中狀元,年少得意,忘了形色,一時有感少年意氣強不羈,才鬥膽寫了這篇貼。”

她將字帖輕輕放在桌麵上,臉色本就蒼白,卻顯得唇色紅潤,無端透出一股豔麗來。

祁宥抬頭望向崔錦之,輕聲開口:“隻是無論如何仿寫,都難以學到老師其中的神韻。”他頓了頓,像是難以啟齒般,“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眼老師當年的手稿?”

少年扭捏又局促,眼睛裏還帶著幾分渴望,仿佛真的想細細觀摩當年的親筆手書。

可崔錦之卻怔楞了一瞬。

前世她被誣陷通敵,一夜之間抄家下獄,丞相府內的東西不是被燒光,便是被呈入大理寺查驗,根本沒留下任何物品,更不要說她的手稿了。

抄家那夜,黑騎重甲圍著丞相府,烏雲翻滾,風雨欲來,大理寺卿於府門外高聲念出新帝旨意,通敵叛國、貪贓枉法,無數條罪名壓下來,通明的火把照亮崔錦之清俊的臉龐,少年丞相身姿挺拔,孤傲得如雪地中生出的一枝紅梅,淩霜決絕。

在被押解出府的那一瞬,她抬頭看見府門外停著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質樸無華,卻讓人心生壓抑。

馬車的主人微微挑起簾子,透過縫隙,崔錦之對上了一雙泛著淺金異色的瞳孔,如野獸般陰翳冰冷,照不出一絲光亮。

她看著眼前瘦弱乖巧的少年,隔著前世今生,終於和那雙眼睛聯係在了一起。

祁宥從問出那句話開始,就一直緊緊盯著崔錦之的表情,丞相從一開始的微微怔楞,到古井無波地望向他,神色並沒有太大差錯。

隻是崔錦之那雙眼,一瞬間仿佛一把尖刀,將他從頭到腳剖開,再定睛一看,又似乎什麽情緒也沒有。

若丞相真的重生了,那麽提到燒毀的府邸和慘死的奴仆不可能毫無反應。

是這位崔相偽裝得太好,亦或者真的隻是他多心了?

“手稿再怎麽學習,始終隻是一張紙。不如讓臣親自來教殿下。”崔錦之突然站起身,繞到祁宥的身後,微微俯身,輕輕的握住少年的手:“寫字時,手腕抬起,筆鋒聚攏,下筆凝神。”

她帶著祁宥的手,穩穩地落筆,紫毫宣筆在紙上輕輕落下一個飄逸俊秀的字。

祁宥幾乎是被丞相圈在懷裏,他不自在地動了動手腕,近距離地感受著身後之人,下一秒卻被丞相穩穩地控住,淡淡的安神香在鼻尖縈繞,溫柔耐心的話在耳邊響起。

少年渾身僵硬,滿腹的算計被突然打斷,耳根也不知怎麽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紅。

活了兩輩子,從來沒有人敢這樣親昵靠近他,更別提將他圈在懷裏寫字。

他胡亂跟著崔錦之力道寫著字,低下頭一看,才發現她寫的是——

宥。

“殿下明白您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

“……原諒。”

丞相笑了笑,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

“宥,寬也。不止有原諒,更有'宥德'之意。”

丞相低下頭,和小少年認真地對視,神色格外的柔和:“臣希望殿下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做一個寬仁厚德之人。”

眼前人微微俯身,眸色中是最真摯的希冀與期盼。祁宥隻和她對視了一眼,便狼狽地撤開了眼睛。

前世他早就走過無數屍山血海,攪弄無數風雲,從不知“悔意”二字怎麽寫。

可在這一刻,他感覺在這樣一雙清澈明了的雙眼之下,自己皮囊中的肮髒晦暗一瞬間無處遁形。

祁宥低垂下眼簾,藏起了眼底深處的譏諷,寬仁?他怕是這輩子和這個詞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