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萬年
令人難以忍受的寒冬終於過去了,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把京城冬日裏的殘跡全部洗淨了。
崔錦之坐在窗前看簷下的朦朧煙雨,庭院中的杏樹新枝嫩葉被打得濕漉漉的,經曆了一整個冬日裏的摧枯,終於在此刻冒出了點點白雪般的花骨朵。
清蘊捧著件墨色織錦大氅,走到崔錦之的背後為她披上,“公子如今才休養幾日,小心春寒。”
崔錦之將手伸出窗外,去接這雨線連綿,手指修長,溫潤的指腹很快被春雨沾濕。
她卻笑起來:“林外鳴鳩春雨歇,屋頭初日杏花繁。”
“若是我此時帶著你們歸隱故土,鄉間田野,便能看到這詩詞中的景色吧。”
清蘊神色一動,心底湧起酸澀的感覺,從公子十二歲鄉試開始,宦海沉浮,竟然已過了八年了。
這些年來,公子一直做的很好,修明法度,舉賢授能,成了萬民稱頌的父母官。可她知道,公子過得很累,清蘊蹲下身來,忍住心疼,想要安慰錦之。
崔錦之卻收回手,拿過桌麵上的絲帕,一點點地擦拭幹淨指尖的水漬,又似乎變成了那位庸庸有度,翻覆雲雨的丞相大人。
自那日安撫住祁宥後,她便終於支撐不住地昏睡了過去,又整整休養了好幾日,才終於從這場大病中抽身出來。
其實也不僅僅是告假調養,還是為了理清自己的思緒。
這幾日中她早已問過係統,任務對象是否有重生的可能。
係統沉默了良久,隻是斟酌著說了句——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什麽叫“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時空管理局幹的是維持世界秩序的活,但人員的介入本就是擾亂秩序的事,所以他們平時和係統的聯係很少,也盡量不會要求使用外掛。
這也是她在這個世界辛辛苦苦幹了多麽年的原因。
但小世界中的人物可能重生這件事如此核心,竟然連一個準確答複都沒有。崔錦之為了任務方便,隻好擺出溫潤如玉的模樣利於行事,十幾年如一日的扮下來,磨得她本人的脾氣都快要和裝出來的一樣了。可此刻她聽到係統含糊其辭的回答,都忍不住想要爆粗。
最終還是氣得碎了幾個茶杯。
從前她隻想養個工具人,可發現行不通後就打算真情實意地養個小崽子。
但現在又告訴她,自己養的小崽子,內裏可能是個正兒八經的成年人!
還從奪嫡中全身而退,甚至前世帶著人來抄了她的家!
崔錦之頗為頭疼地順了順氣,再如何罵係統這廢物東西也無濟於補,隻是自己要教導的弟子,年紀尚小還能導之以德,匡之以正,可若真是前世的祁宥重生回來……那她一時間還真沒有想出什麽好辦法。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祁宥目前也隻是對她懷疑而已。
“公子,殿下說他今日的字已練完了。”淮胥立於簷下,低垂著頭道。
崔錦之“嗯”了一聲表示知道,如今這幾日裏她在家中休養,祁宥也跟著住了下來,她就幹脆每天抽出些時間教導他讀書。
清蘊在錦之背後撐著把油紙傘,同她一起走向書房,兩方的窗戶大開,斜風細雨,絲絲涼意蔓延進來。
正對房門的黑漆檀木書案後坐著位少年,一襲青衫,玉簪束發,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雅致二字,他正低頭看著手上的書卷,聽見了聲響,抬起頭來衝她展顏一笑,眸中也蘊著柔光,開口喚她:“老師。”
崔錦之瞧他這副單純溫和的模樣,腦仁都無端的疼起來了,從前她隻覺得祁宥是心中沒有安全感,時而乖巧怯懦,時而又對他人戒備警惕,處處試探,如今想來,哪裏是什麽性情不穩定,這小瘋子分明本性就是多疑敏感,表麵上的乖巧懂事都是演給她看的!
她走近書案,拿起今日祁宥寫的幾篇字,心底卻哼笑了一聲,這幾日他交上來的功課,字越來越酣暢,瞧著倒好像是因為她的教導,不過……這小崽子是不是忘了,自己的進步也太過神速了吧?
想起他從前裝自己是個連百家姓都讀不順暢的小文盲,崔錦之都覺得他能去拿下奧斯卡影帝獎了,隻是他願意演,她也隻好配合著他。
丞相伸手拿起一旁的書卷,開口為他講解著其中含義。
……
崔錦之溫潤的聲線在泛著暖意的書閣中響起,如珠玉墜盤,娓娓道來。她博覽百家,精研六藝,甚至連天文地理都有涉獵與學習,講起課來也是生動有趣,由一知百。
一口氣說了一刻鍾,她才方覺自己的嗓子火燒火燎的幹疼。
祁宥也從她講的內容中回過神來,為她遞來一杯熱茶。崔錦之接過輕嚐,隻覺得入口甘甜,香氣清揚,又細品了一口,才道:“都勻毛尖?”
少年抿唇笑道:“老師好伶俐,這便嚐出來了。”
崔錦之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汝窯天青釉茶盞,盞底坦闊,圈足窄矮,入手觸感細膩溫潤,而其中湯色清澈、葉底明亮,都是難得一見的佳品。
她本就不注重物欲,基本上是什麽順手就用什麽,皇帝賞賜的、或是其他大人贈送的,都是讓清蘊點了扔庫房。
而且她平日裏滿心都是如何完成任務,根本沒有心情打理府中上下。
哪知道這小崽子住了幾日,可能是覺得這環境太差,就大包小包地把自己東西全搬了進來。
本來以為雖然內裏是個成年人,外表不過還是個半大孩子,能有什麽好東西。誰承想,自那日他拜師後,又出了三皇子推他下水那事,皇帝倒是端起自己為數不多的慈愛之心,一箱箱的好東西全都賜給了祁宥。
崔錦之雖然對玉石珠寶之類的物品不感興趣,可祁宥卻掏出來什麽集錦墨、端州名硯、灑金薛濤箋,短短幾日,倒要把這府中換了個模樣。
如今連喝的茶具茶葉都被統統換了個遍,她神色古怪地看了眼祁宥,少年察覺到眼前人的視線,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羞澀地笑了笑:“老師可還喜歡這茶葉?前幾日母後賞賜給老師的,連同著一些珍寶補品一起送過來的。”
蕭皇後賞的?
看來當時祁旭前來拜訪,多半是皇後授意了。
她伸手拿過桌上的信箋,展開一看,上麵行雲流水般寫著兩個人名,祁宥湊過來瞧:“這是什麽?”
“這是臣為殿下選的伴讀名單。”
祁宥這才低頭細瞧,上麵寫著:內閣侍讀學士之子陳元思,前鋒參領之子霍晁。
他眸光微動,視線在那筆力蒼勁的楷書上掃過,眼底浮現起幾分異色。
三皇子母妃薛氏一族掌控內閣,而執掌天下軍權事物的太尉王賓鴻又是皇後一黨的人,這兩個伴讀恰好都與這兩黨緊密相連,且品階較低,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伴讀名單是交由母後查看定奪,老師怎麽能保證母後一定會定到您想要的人選?”
丞相提起小巧的茶壺向盞間注水,茶葉在清澈間徐徐浮沉,芽影水光,透出點點清香,她嘴角似含著勝券在握的笑。
“其餘的伴讀隻需定位高權重者即可。”她端起茶盞,“皇後娘娘不願殿下能有自己的勢力,可伴讀一事絕無計阻攔,自然就會選到臣想要的人。”
祁宥用幽深難測的目光看了一會她,才緩緩道:“有了伴讀,就等於有了勢力?老師想得未免簡單。”
“何況我要勢力做什麽?”他微微勾起唇角,臉上卻是一副不安的模樣,“蕭薛兩族爭鬥,我哪裏鬥得過呢?”
“我隻求在宮中平安一世罷了。”
一時間崔錦之還真拿不住他此時心中到底想的是什麽,祁宥雖然向她證明過自己確實並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但也的的確確從未表明過自己對逐鹿天下的想法。
況且前世祁旭登基不久後就對她起了殺心,大燕究竟走向了什麽樣的道路,她也不得而知。
可她還是施施然的品了口茶:“殿下以為,生在權力中心,沒有行權的興趣,就能順遂平安的活下去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即使殿下沒有爭奪權力的欲望,可您卻有行使權力的資格,各方勢力裹挾之下,您不願意,也會有無數隻手將您拉進去。”
況且,真想做個天家皇室的富貴閑人,也要看皇帝是否願意講究這兄弟敦睦的情意,祁旭連自己多年的恩師都能毫不留情地斬殺,更不要提這樣一個吃人窩中的異母兄弟了。
“殿下想要獨善其身,也要有這個本事。縱然臣此刻能護得住您,可十年後、二十年後呢?”她似是自嘲般搖搖頭,“臣這個身子,怕也熬不到那個時候。”
祁宥沉默一瞬。
外頭的春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然停了,初蕊綻放,在雨後顯得鮮豔欲滴,崔錦之歎了口氣。
“其實……臣還有一點私心。”
她垂下眼睛,清冷的聲線傳來:“有同齡人相伴,殿下或許能快樂一些。”
“臣不願看到殿下整日嚴肅克製的模樣。”
崔錦之側身看向祁宥,突然做出了個她平時絕不會做的舉動。
她伸出雙指,輕輕地抵在了他唇角處,往上一提,即使被人強迫著做出微笑的樣子,祁宥仍是眉目如畫,清秀俊朗。
“殿下從前笑,從來都不達眼底,臣希望殿下能夠真切的快樂起來。”
或許多年以後,祁宥想起此刻春寒料峭,哪怕不知道她是真情還是假意,他瞳孔深處也清晰地倒影著她清雅高華的模樣,微微側首朝他微笑。
她那時容色如玉,笑容仿佛花樹堆雪。
時光雋永,一眼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