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徐衝生了個好女兒
幾乎是徐衝這句話說完,馮保和李崇的目光就落在了他高高舉起的手上,那雙沾滿了歲月風霜的手上放著一塊可以號令大燕十萬兵馬的虎符以及一塊上書“誠”字的金牌。
那是開國皇帝所贈,承襲了徐家幾輩子榮華的令牌。
馮保萬萬沒想到徐衝居然會有這樣的舉動,他心髒怦怦跳動,幾乎是下意識看了一眼身邊的天子,見他在驚訝過後半眯著眼以一種審視的姿態打量著底下跪著的高大男人。
馮保不敢多看,低眉順眼站在一旁,心弦卻在這一刻緊繃,就像一把拉滿到極致的長弓。
看來局勢……是真的要變了。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過了很長時間,李崇才出聲發問。
徐衝依舊保持著原先的動作,他斂眉順目,雙手高舉於頭頂:“知道,罪臣德不配位,已經難堪大任,請陛下收回虎符和令牌。”
李崇沉默。
就像馮保沒想到,他也沒想到。
以他對徐衝的了解,徐衝絕對不會把這次的事當一回事,徐衝的忠誠和自大就像一把雙刃劍,如果說這世上他最相信誰,徐衝必定名列前茅。
可為君者——
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卻絕對不能允許有人挑戰他作為天子的權威。
他沉默地審視著徐衝,過了一會,他忽然看著徐衝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麽?”
這個徐衝倒是沒想過,他被問得愣住了,好一會,他才開口:“您突然這樣問,倒是把罪臣給問住了,罪臣從十三歲起就進了軍營,二十七年的時間,罪臣在家的時間都沒在軍營多。”
“您突然問罪臣以後要做什麽,罪臣還真不知道。”
他麵上閃過迷茫,那是真切的沒有掩蓋的茫然,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不在軍營,就像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大燕不需要他該怎麽辦。
他想到很久以前幾位叔伯曾跟他說“長猛,你別那麽傻,真拖到一身傷再走,尤其別等打了敗仗再走,家國家國,有家才有國,你也要多為家人為自己考慮考慮,何況現在大燕四海太平,本來就不需要我們這些人了”。
他那些叔伯年輕的時候也一個個驍勇善戰,可在前幾年卻一個接著一個退了,他們走前與他說了許多,可徐衝即便聽了那麽多,也從未想過離開。
對他而言——
軍營就是他另外一個家。
就連剛才他一路過來,想的也隻是該怎麽麵對自己這位舊時的好友,他該怎麽說才能讓他的悅悅和阿琅能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
可他沒想過他以後要做什麽。
現在猛地被人問起,徐衝大腦空白,什麽話都說不出。
不過他很快又重新笑了起來,隻是這抹笑看著總歸是有些虛無縹緲:“您要是留下罪臣一條命,那回頭罪臣就跟老範他們去取取經。”
他口中的老範曾經也是大燕的將軍。
比徐衝要大十歲。
按輩分,徐衝得喊他一聲叔。
當年這位範將軍也是能令番夷退避三舍的主,可一次戰火,他沒了胳膊,自此再也不能舉起他的長槍。
世人覺得武將粗魯煞性,可要不是他們這群人拿著刀子血海裏倘來倘去,哪有現在這太平盛世?
李崇聽他提起範長獻,也難得沉默了一瞬。
大殿靜悄悄的,一時無人說話,過了許久,李崇才重新看著徐衝出聲:“範將軍什麽年紀,你什麽年紀,才四十你就想著休息了?要是老國公在,你看他怎麽揍你。”
看著徐衝驚訝的雙眸,像是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李崇移開視線:“起來吧。”
他發話。
目光卻又不自覺落在徐衝的身上,一捆帶刺的荊條紮得他脊背血肉模糊,連他從前在戰場上帶的那身傷都給覆蓋過去了。
李崇皺眉。
視線最後落在徐衝右肩的一道長疤上麵。
這道疤看起來已經有很多年頭了,可即便過去這麽久,也能感覺出這道長疤當年肯定是一道很嚴重的傷口。
李崇記得這道傷口。
那是天成二十年,李遂趁著他去大同辦差事軟禁了父皇,想挾天子登基。
他苦心經營那麽多年自然不可能讓李遂壞了他的計劃便聯合徐衝和裴行時以清君側的名義闖進皇宮。
徐衝身上這一道疤就是最後李遂狗急跳牆想跟他同歸於盡砍下來的,那個時候他被李遂的黨羽製住,無暇顧忌,就在他以為難逃一死的時候,是徐衝拚死扛著一把長刀衝了過來。
於是那一把本該砍向他的刀最終落在了徐衝的肩膀上。
那個時候太醫說要是再偏一點點,恐怕受傷的就不是徐衝的肩膀,而是頭顱了。
李崇其實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些了。
坐在這個位置上越久,許多前塵往事都有些記不清了,可此刻想起,他才發現他竟然記得很清楚,並沒有忘記,他記得那日他守在徐衝身邊曾紅著眼睛向他許諾這輩子隻要他活著,就絕對不會辜負徐衝。
沒想到現在……
李崇向來冷靜理智的臉上也閃過一抹恍然。
他抿唇未語,再看到徐衝起來時身形不穩的樣子,李崇立刻皺眉吩咐身後的馮保:“給國公爺看座。”
馮保誒聲應道,心下卻又是一沉。
國公爺……
看來他們這位天子的想法又要變了,或者說已經變了。
到底是不一樣的。
馮保想。
生死之交、又自幼相識,始終比別人要多一些情分在。
徐衝卻道:“陛下,罪臣不用……”
李崇瞥他一眼,淡淡說道:“朕可不想回頭再費心思給你請太醫。”又掃了一眼他身後的荊條,皺眉,“給國公爺把東西取下來。”
他說完看著徐衝似饑似嘲:“書沒見你讀多少本,先賢之風倒是被你學了個透,可人廉頗是跟藺相如負荊請罪,在你眼裏,朕是你愧對的藺相如還是忌憚的秦王?”
他這話說起來語氣淡淡,就像是隨口提起的一句閑話,這若是放在以前,徐衝必定不會深思,可如今……他的心就像是被一隻手給騰空捏住了,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許多。但也僅僅隻是一瞬間的功夫,他的麵上便又成了一派茫然,他看著李崇皺眉:“什麽藺相如、秦王,罪臣就是想著這樣更能表達罪臣的悔意。”
李崇看了他一會沒多說,收回視線的時候又落下一句:“坐下吧。”
兩人說話這會功夫,馮保已經走到徐衝的身邊:“國公爺,奴婢扶您過去坐下。”他說完正想躬身親自服侍他,徐衝卻沒讓他碰到自己。
“不用。”
他自顧自一瘸一拐走到一旁落座,也沒讓馮保服侍,自己解開腰上係著的繩帶把身後的荊條取了下來,上麵的棘刺紮在皮肉裏,這一取,即便是徐衝也忍不住皺了下眉,發出嘶的一聲。
李崇看得皺眉,吩咐馮保去取藥。
馮保應聲退下,走出大殿的時候,他的臉色唰得一下沉了下來。
殿外內侍看他出來,忙迎了過來:“公公有什麽吩咐?”
馮保說:“去太醫院找陳太醫要一份治療外傷的藥膏。”
小太監下意識往裏麵看了一眼,陛下不是要責罰那位誠國公嗎?怎麽還給人送起藥了?
馮保見他不動,沉聲皺眉:“還不去?!”
小太監臉色微白,不敢多看,他忙應聲退下了。
馮保看他離開,在原地平複了一會自己的呼吸才又去隔壁茶室倒了一盞新茶,等他捧著茶盞進去的時候正好聽到坐在龍椅上的那位天子在問那位誠國公:“誰教你的?”
馮保腳下步子並沒有放慢,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徐衝的身上。
徐衝因為等著上藥,衣服並未穿好,鬆鬆垮垮套在身上,聽到這話,他微怔:“什麽?”
李崇掀起眼簾看他:“剛才的話,誰教你的?”
這位當今天子的臉上並沒有太多的情緒,說起這番話就像是在談論今天天氣如何,卻讓聽到的人暗暗心驚,馮保正站在徐衝的茶案旁,彎腰給人倒茶,他不動聲色窺探著身邊這位誠國公的臉,也想看看他是怎麽回答的。讓他意外的是,這位誠國公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慌張,隻是在最初的驚訝之後看著龍椅上的那位嘟囔:“您這話說的,怎麽,臣就沒這個腦子?”
馮保最清楚自己服侍的這位君主是什麽樣的性子。
他有容人之心和容人之量,但也跟所有的皇帝一樣愛猜忌,倘若徐衝不是這一番表情,那位絕對會徹查,看看徐衝背後站得到底是誰,可偏偏這位誠國公就跟從前一樣撒起渾,反倒讓人放下心。
果然。
馮保剛放下手中的茶盞,就聽到身後天子嗤聲:“你自己幾根腸子你自己不知道?”
徐衝麵露赧然,輕咳一聲,過了一會才說:“行吧,微臣跟您說實話,這是微臣的女兒跟微臣說的。”看天子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徐衝繼續跟個沒事人一樣和人說道,“她今日醒來把微臣好一頓教訓,說您給微臣收拾爛攤子收拾了那麽多年,還一點都不知道悔改。”
“微臣事後想想也覺得微臣這麽多年實在錯得離譜,仗著您的寵信無法無天,要不是微臣的女兒突然病了,其實微臣前幾日就該進宮了。”
李崇看著徐衝,像是在審視這一段話的真假性。
過了一會,他也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揶揄:“看來在你心中,你這個女兒要比朕重要很多啊?”
這要擱其他人,必然是會反駁的,再趁機表一番忠心,可徐衝看著李崇過了一會竟然小聲道:“您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李崇簡直氣笑了:“看你這意思,你這閨女是真的比朕重要了?”
“哎,您別生氣啊,我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捧在手裏都怕把她給摔了,當然樣樣緊著她來。別說您了,就連微臣自己,也是比不過她在微臣心中的地位。”
“不過——”
徐衝說到這突然一頓,再看向李崇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都變得肅穆了許多:“不管微臣的女兒對微臣有多重要,微臣對您的忠心都可鑒日月,無論何時,微臣都以您馬首是瞻,隻要您一聲令下,不管何時,身處何地,微臣都會替您掃清一切障礙。”
這一瞬間——
李崇像是看到了少年時的徐衝。
那個時候,他還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皇子,宮女所生,又不得父皇喜歡,在他那些兄弟堆裏,他是最不起眼的,可徐衝和裴行時,他們一個是誠國公獨子,一個是信國公嫡子,比他這個皇子不知道要尊貴多少。
沒有人知道他們三個人私下交好。
那會徐衝還要少年意氣一些,他記得有一日,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吃飯,說起朝堂的事,徐衝忽然雙手叉腰,一腳踩在樹幹上看著他說:“你就放心吧,有我跟裴行時呢,我們可都是要做大將軍的人,以後你想打哪裏,就直接指一指輿圖,總有一天,我要把那些番夷全都趕到他們的老巢去,讓他們知道我們大燕的厲害!”
這段記憶已經塵封太久,以至於李崇一時想起都有些怔忡原來當年他們竟然是這樣的。
“陛下?”
直到耳邊再次傳來熟悉的聲音,李崇才回神。
他臉上依舊是屬於天子該有的沉寂,看徐衝望著他,也隻是似笑非笑一句:“行了,知道你有一個好閨女,從她出生起就見你在炫耀,這麽多年過去了還說個不停。”
徐衝倒是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反而還挺驕傲:“那可不!微臣可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當然得好好炫耀了。”大概也覺得自己這番話有些猖狂了,徐衝輕咳一聲又謙虛了一把,“三皇子也很能幹啊,微臣聽說他才十歲就已經能拉弓逐獵了,跟您那會一樣。”
李崇扯唇笑笑,不置可否。
君臣之間聊了這麽一會,他也沒說對徐衝的處置,隻突然說了一句:“等玉仲回來,我們三個人好好聚聚。”
玉仲是裴行時的字。
他們識於年少,雖然這些年鮮少見麵,但感情還在。
徐衝雖然因為退婚一事恨極了裴家,但對自己這位少時的發小還是有些感情在的。
畢竟對他而言。
裴行昭和裴行時還是不一樣的。
“好。”
他點頭答應了。
小太監從太醫院拿完藥過來,李崇跟徐衝說:“上完藥再回去。”
徐衝其實並不把這些傷口當回事,他在沙場上什麽樣的傷沒受過,這區區一點荊刺,實在算不得什麽,但想到雲葭,他要是頂著這樣的傷回去指不定她得多難過。
便還是坐下了。
後麵的藥,他自然是上不到的,李崇讓小太監給他上藥,他也沒說什麽,等上完,徐衝跟李崇告退。
李崇已經繼續垂眸批閱奏折了,聽到這話,淡淡嗯了一聲,頭也不抬。
徐衝便退下了。
他沒問李崇要怎麽處置他,左右虎符和令牌都被他放在茶幾上。
他沒開口,李崇也像是沒看到。
外麵斜陽落日,徐衝走路的時候依舊是深一腳淺一腳,他能感覺到身後有兩道目光還在注視著他,那是屬於他以為的兄弟至交,也是他此生效忠的天子的視線。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
他曾見過他最落魄的時候。
曾幾何時,他們雖然不是親兄弟,但比親兄弟還信任彼此。
不過這已經是曾經的事了。
徐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們之間竟然會走到這種地步,更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以這樣的法子讓裏麵的那位回憶起從前而對他心軟。
這是他從前最厭惡的手段,如今卻被他使用。
是的。
就像李崇變了,他也變了。
他曾經最厭惡這樣的算計,但此時為了自己那一雙兒女,隻能去算計。
徐衝腳下的步子沒有一絲停頓,就像他剛才表現出來的一樣,可他的內心卻像是荒蕪了一片,他依舊效忠這位自己從少年起就效忠的君主,可這一份忠心終究也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他不清楚以後會不會還會有什麽變化……徐衝沉默地繼續往前走,直到走出殿門,感覺不到那抹目光了,被頭頂的落日一照,他才像是終於清醒過來。
仰頭看著那片落日。
徐衝默默無言了許久,他沒有回頭,而是徑直往宮外走去。
……
徐衝走後,馮保拿起茶案上的虎符和令牌放到李崇的麵前,正想退下,忽然聽他問道:“你覺得他今日這番話如何?”
馮保一頓,見身邊天子依舊在低頭批閱奏折,就像是隨口說起,可他卻不敢有絲毫的放鬆,凝神掂量了一會,他才開口:“看樣子,這次國公爺是真的認識到錯了,也是真的悔過了。”
李崇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隻是沉默地看著麵前的虎符和令牌,過了好一會,就在馮保以為他都不會再回答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的天子又說了一句:“徐長猛生了一個好女兒。”
像是想起什麽,李崇問:“他這個女兒是不是就是跟裴行昭那個兒子定親的那位?”
馮保心下一緊:“是。”
李崇點點頭,沒再說話。
馮保趁著去換茶的功夫,招來一個小太監,剛想讓人去裴家遞消息,可小太監卻麵露猶豫道:“可是公公,裴家已經跟徐家退婚了啊。”
“什麽?”
馮保心驚,他皺眉:“怎麽這麽快?”
小太監低聲答:“奴婢今天去外麵采買的時候正好聽到了,說是徐家主動去退的親,現在外麵都在說……裴家不仁不義。”
馮保蹙眉。
這是他沒想到的結果。
相比徐衝,他自然更看好裴行昭一些,所以那日裴行昭跟他打聽陛下的心思時,他也就透露了一些,誰能想到徐衝今日會有這樣的表現,現在看……局麵怕是要變了。
不過馮保也沒作多想。
變不變的,總歸跟他也沒什麽關係,隻不過以後得繼續好好恭維這位國公爺罷了。至於裴行昭事後會不會被陛下處置,這不在他的考慮範疇中,他跟裴行昭也隻是普通的利益往來。
裴行昭給他錢,他給他一點不傷及天子利益的消息。
畢竟他很清楚這普天之下他的主子就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