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許柚醒來時,身體被一陣又一陣劇烈地晃著,久違的悶燥感混合著劣質皮革的味道,讓她幾乎要吐出來。

她皺緊眉頭,格外不悅地偏了偏頭,緩緩睜開眼睛,昏昏沉沉地打量著四周。

這一睜眼不要緊,她的眼睛越瞪越大,驚愕不已地看著眼前的情形。

車窗玻璃、一排一排的座椅,尤其是破了洞的座椅套上還印著“看男科到協合”的的小廣告。

幾乎是頃刻之間,許柚就意識到,自己這是回到了前世。

這輛眼熟至極的車,就是許家村進城的唯一的大巴車。

許柚撫著心口,穩住心神,捏了捏懷裏洗得發白的帆布包。

及至看到書包帶子上,用小鴨子補丁補好的斷裂痕跡,才意識到現在是什麽時候。

是她十五歲這年的暑假。

許柚看了眼架在車輛前麵的攝像頭,又看看一旁導演組的工作人員,不由得揉了揉額頭。

她已經全盤想起了現在的情況。

今年暑假,許柚的爸媽聽說鄰居家的女孩在深圳打工,一個月能掙兩千多塊錢,就準備讓許柚輟學,跟著那個女孩一起去打工。

許柚從小被打怕了,不敢反抗,隻能被迫去學校辦了退學,收拾好行李準備去打工。

結果,在許柚出發之前,幾個打扮得非常洋氣精致的人,進了許家村。

他們說是要辦一檔綜藝節目,選中了許柚參加。隻要許柚答應過去,就給許柚的爸媽五千塊錢和一輛自行車。

許柚的爸媽當場就心動了。五千塊錢,那可是五千塊錢啊,農村人種一年的地,收入也就幾千塊錢。而許柚出去參加個節目,天天享福就能掙五千。

他們甚至沒有問一句這節目是幹什麽的,直接將許柚打包送給了節目組,讓許柚跟著走了,也不怕這群人是人販子或者是做什麽違法犯罪的事情。

村子裏的人都說,許柚真是好命,馬上就要出名當大明星了。

幾個叔叔伯伯站在村口大街上,抽著劣質旱煙,說等許柚出了名,不要忘了他們,要一家給一萬塊錢,就像電視上那個馬甲姐一樣,不然就是沒有良心。

後來,許柚確實出名了,可惜全是罵名,全網都在辱罵她沒有教養,性格惡毒,不是好東西。那些黑粉甚至跑到許家村往她家大門上潑狗血,詛咒她去死。

村子裏的人受了連累,看她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辱罵她是瘟雞,瘟了整個村子。

而一切的根源,就是這檔叫做《人生觀察》的綜藝節目。

這檔節目由北極熊視頻和椰子衛視共同創辦,節目概念參照了當年大火的一檔城鄉兒童交換節目,目的是為了展現城鄉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巨大差異。

節目全部由素人參加,節目組找了三個農村女孩和三個城市女孩,讓她們一起在首都的大別墅裏共同生活二十八天。

二十八天裏,她們共同生活互相交流,做出的一切舉動,隨時都有可能被節目組直播給全網觀眾。

但實際上,直播內容是有劇本的。

節目組在直播城市女孩的生活時,會率先與她們溝通好直播的內容,讓她們隨時保持優雅活潑的美好品德。

而對於三個農村女孩,則是盡可能挖掘身上的缺點,從不講衛生到動作粗魯,一幀幀全用放大鏡標注出來,生怕觀眾注意不到。

隨著節目爆紅,三個城市女孩很快成了家長們培養孩子的榜樣,享受來自全網的讚美與表揚。

與之相反,則是三個農村女孩,被人冠上“粗俗村姑”“肮髒廢物”“不講公德”等惡名,不斷被網絡暴力。

其中最明顯的,就是許柚和她的對照組孟熙寧。

若說在節目中,孟熙寧是萬人追捧,優雅高貴的公主,那許柚就是她腳底下人人喊打的蒼蠅,是過街的老鼠,與公主出現在同一個屏幕內,都是玷汙了公主的清白。

後來,孟熙寧借著節目的東風,收獲一大波粉絲,參演大製作電視劇,飛升為當紅女星,而後成為了內娛年紀最小的影後。

而許柚則因為在節目中表現惡劣,屢屢針對孟熙寧,被孟熙寧的粉絲不停網絡暴力,甚至發展到線下anti,連大門都出不去。

許柚捏著眉心,眼神微沉。

若非三年後,孟熙寧和她的父母找上門來,許柚也不會知道,原來自己的“父母”,原來隻是一對人販子。

若非他們將親生女兒與聚萍珠寶的千金調換,如今孟熙寧擁有的一切,本該是屬於她許柚的。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被自己親生父母一手設計的節目,逼上暗無天日的絕路,更不用親耳聽著親生父母對她說:“柚柚,寧寧是無辜的,你不該針對她,你就不能善良一點嗎?”

“柚柚,你真是太讓爸爸媽媽失望了。”

沒有殺了孟熙寧,她還不夠善良嗎?

許柚有很多話想問。

可十八年過去,說什麽都晚了,許柚早就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崩潰了絕望了。

她站在天台的風裏,耳邊是樓下傳來的怒罵與羞辱。

於是,她當著所有的麵,從天台一躍而下,獲得了解脫。

許柚是真沒想到,穿到大齊二十四年後,還有重回過去的一天。

老實說,她對自己的前世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穿越到大齊,更像是得到了新生。

那個時代,沒有先進的科技,她無父無母,隻是個貧窮的平民女子,什麽都沒有。可是也沒有人逼迫她原諒自己的仇人。

所以她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從平民女子做到一朝貴妃,不必被任何人打壓。

那裏才是她的家。是她的新生。

她一點都不想回來。

但是既然命運無常,讓她又回到一切尚未開始時,她就絕對不會重蹈覆轍,讓自己再次陷入前世的境地裏。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不斷倒退的防風林上,默默在心底給自己定下了三個目標。

一是要在節目裏扭轉風評。

二是要將人販子養父母送進監獄。

三是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完成上輩子所有的遺憾。

許柚回神,看了看節目組工作人員。她知道,節目從許家村開始,就已經在直播了。

而她因為性格內向怯懦,不會說話,性格又過於單純,再加上節目組刻意的安排與引導,已經引起了不太好的評價。

許柚清清楚楚地記得。

因為她離開許家村之前,大伯對她說:“柚柚以後紅了別忘了大伯。”

許柚年少單純,尚未修煉出風雨之前仍舊麵不改色的定力。

她麵對這個從小就欺負自己,罵自己是“賠錢貨”的大伯,沒忍住露出了厭惡的神色。

而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雖然沒有責備她,卻低頭哈腰地替她向大伯賠禮道歉,完全沒有給她解釋的緣由的機會,直接釘死她的罪名,直接告訴觀眾們,許柚就是個沒有禮貌不懂事的孩子。

許柚沒有機會爭辯,隻能被迫忍受了這惡名。

觀眾們見到這一幕,紛紛勝出不滿。

他們覺得,許大伯雖然有些功利,性格不是很完美,但這是普通人難免擁有的局限性。

何況這話在大家眼裏,更像是一句恭維的客套話。

許柚不僅不體諒長輩的辛苦,還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好像人家的要求多麽過分一樣,真的是非常非常不懂事,從她身上一點善良和教養都看不見。

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對許柚的罵名已經紛至遝來。

在這檔節目裏,可以說許柚就是目前路人緣最差的嘉賓,是觀眾最討厭的存在。

許柚捋清了現在的情況,大腦便開始高速運轉。

若想扭轉前世的局麵,就要從此時此刻開始做準備。她絕不能像前世一樣,因為膽怯不敢主動發言,在車上默默無聲,一路悄無聲息,直播間寡淡無趣,讓觀眾們對她失去興趣。

她不僅要讓觀眾產生興趣,還要讓觀眾覺得她是個善良溫柔的女孩,對她產生好感。

唯有這樣,等孟熙寧想要借著汙蔑她獲得好名聲時,才會遭到反噬。

許柚略想了想,眼角餘光瞥見一旁坐著的工作人員的唇角,忽然低頭捏了捏書包,猶豫了半天,從包裏掏出一瓶橙色的包裝簡陋的汽水。

她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猶疑著將汽水遞出去,對徐江越說:“大哥,我看你的嘴角起皮了,這是橘子汽水,您喝吧。”

那工作人員正是來接許柚的椰子衛視有名的男主持人,叫徐江越。

徐江越在網上和業內的風評很好,合作過的人都說他性格溫和,處事周到,將來肯定能接椰子衛視一哥的班。

徐江越突然被關心,有些詫異,看看那明顯價格低廉的劣質汽水,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表麵上卻假裝溫和擺手:“我不喝,你喝吧。”

許柚失望地捏緊那橘子汽水,小聲問:“是……我說錯了什麽嗎?”

徐江越溫和地笑笑:“沒有。”

許柚輕輕“嗯”了一聲,抿緊了唇,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又過了半天,才像是突然鼓起勇氣,看向徐江越:“大哥,城市裏真的有很多很多好喝的汽水嗎?”

徐江越理所當然道:“是啊,那叫飲料,不叫汽水。”

許柚勉強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低著頭,窘迫慌張地把汽水塞進書包裏。

徐江越沒有在意她的舉動,伸手調整領口的麥,向一旁的幕後人員要了杯礦泉水,擰開喝了下去。

許柚看著那瓶包裝精致的礦泉水,手指蜷縮著攥緊發白的書包帶,失落地低下頭,頭上長長的馬尾辮,跟著垂下去,頗有無精打采的意味。

人家喝的無色無味的礦泉水,好像也比她視若珍寶的橘子汽水更昂貴……

許柚的臉,慢慢脹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