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四月雪

宋柏在戰起第二日就接到了京城來旨,且驚且喜。還以為此處消息已經傳到了朝中。

傳旨太監讀的又細又長,內容卻隻有短短數字:薛弋寒挾軍功以令天子,謊報軍情,妄圖毀兩國姻親。已於獄中自盡,陛下仁慈,保其宗廟家族不滅。現平安二城皆托於宋柏之手,望將軍自持,勿負百姓。

宋柏聽的大駭,接旨也顧不得,直接把聖旨搶了過來。飛快的讀了一遍,又哆嗦著再讀了一遍。這不是軍令,自然也無人護送。他盯著眼前來人,咽了一口口水:“城外胡族圍城,你…是怎麽進來的?”

“宋將軍這是什麽語氣問的咱家,咱家奉的,是當今皇上的旨兒。方才進來,並未見什麽胡族狼族。倒是宋將軍您,這才升了官兒,接旨都不用跪著了。這平城,當真是個沒規矩的地兒,怪不得那薛弋寒,有膽造反!”

“你在說什麽,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宋柏扯著衣襟把太監推出門,指著那一堆堆還有餘溫的火堆咆哮:“公主自盡,胡族起戰了,你進來怎麽可能沒看見,你怎麽可能沒看見,你回去,你現在給我回去。馬上給我回去問清楚”。

他跟隨薛弋寒多年,深知其為人,怎麽可能做出這種不忠不義之事。而今好端端的公主又死在了他平城,拓跋銑分明早有預謀。京城竟在第二天就來旨說薛弋寒死了。怎麽會這麽巧,怎麽會這麽巧。

太監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荒唐事,指著宋柏問:“你…你說什麽……無憂公主死了。”

“死了,死的透透的。此刻燒的隻剩灰了”。宋柏有了可怕的想法,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此事行將踏錯一步,隻怕他宋家九族上下,雞犬難存。

“你好大的膽子,那是天家龍裔,你………。你宋家滿門的腦袋………都賠不起”

宋柏已無心與這個太監爭辯,鬆了手。往城樓上跑。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在咆哮著一句話

“君要臣死……是君,要臣死……。君………要臣死啊”!

他繞著城牆走了一圈又一圈,每個口上的軍需都用手仔細的檢查了一遍。這個平城,應是再也等不來援軍。

可他還要撐著,隻求拖得一時是一時,能消耗拓跋銑多少兵力就消耗多少兵力,以此換取他宋家老小一點生機。

幾個將士看著平常冷靜的宋柏像個瘋子一樣將城中機關布防處巡了兩三遍仍不肯停,最終還是吳青硬拖著宋柏回到書房問他“怎麽回事”。

宋柏緩緩將那一道聖旨在桌麵上展開,癱倒在薛弋寒常坐的椅子上:“平城完了”

眾人皆不敢相信:“怎麽會這樣?”

“你還看不出來嗎,這是個局。這是個局。小少爺說的對,天子逼我西北反,天子逼我西北反啊。”宋柏又哭又笑“平城不會有援軍了,安城隻怕也如出一轍。糧草至多撐個十日。諸位不必在此送死。今晚便零碎著從暗門離開。能走幾個是幾個吧,以後老婆孩子熱炕頭,家國大事無需提。”

“將軍!”

“過了平城,便是寧城。我阻得拓跋銑一日,寧城就多準備一日。隻求我宋家能落個活口。你們走吧。”

“我不走,我保得是梁國太平,不是那狗皇帝。死在這,便也罷了。若不死。我再回去將薛將軍的事兒問個明白。”吳青最先開口。

眼前人人皆是熱血,隻所談之事,事事如同飲冰。

城中老少已盡數驅散,宋柏不忍多年同僚在這等死,千方百計的找了理由打發出城,連尋常兵卒也所留不多,隻剩下些死士。安城那邊,也派人做了同樣安排。

這座城,一日日的空了。自他十七歲,便長戍於此。日日風沙,年年苦寒。可心裏,總是有些花在開。

宋家祖上不過是個秀才考學,做了個微末小官。到了宋柏這代,家中仍然是唯有讀書高,偏他在學堂抓住刀槍就舍不得丟手。父親多有不喜,自然日子也不甚好過。

直到有一年薛弋寒回京述職,先帝組織遊獵,官宦之家的適齡男子盡數做陪。他和一眾文官子弟本是在場做個獵物點數之活兒。看見薛弋寒馬上英姿,當場就問能不能拜在薛弋寒門下。

這一來,已經數十載了。他從一個普通卒子,到巡防將,又成了薛弋寒的副將。舉目廣闊之時,也曾豪情萬丈:

這大好河山。是他宋柏守著的。

時至今日,他還要繼續守著。

自身雖是武將,可幼時,被家裏逼著走科舉之路,也沒少翻書。隻這幾年軍中坦**。宋柏不屑玩那些陰謀詭計。直到這一旨詔書傳來。

無憂公主,從和親的那一刻,就是個死人了,死在他平城,要薛家親兵做陪葬。

是當日薛淩一語成讖,是天子多疑。不信任薛家。不惜以胞妹和平安二城將士陷害薛弋寒。這個皇位,隻怕來的當真不正。

可正不正,此刻已經不是他宋柏需要考慮的事情。他考慮的是,皇帝根本就沒打算留平安二城,隻是不知道,這事兒,是與拓跋銑不謀而合,還是………。狼狽為奸。他已經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

平安二城身後,是梁國數萬裏土地,百姓無數。能稍作一戰的,就隻剩烏州、庫勒和寧城。不知道拓跋銑,要走哪條道南下。就算皇帝欲除掉薛家,應該也不至於敢拿這三城開玩笑。

如果這事是皇帝一手策劃,應該已經有親信在此三處以逸待勞,等平安二城失守,再出兵阻攔拓跋銑。此事過後,將戰事緣由盡數扣在宋薛兩家身上。

真是,奪天之巧好手段啊。

城內,起風了。此處起風就有沙,好在開春氣候還算濕,隻呼吸有些顆粒感,並不像秋日那樣眼睛都睜不開。但今日的風沙,宋柏總覺得夾雜這前日戰死的將士遺骨。若世上真有黃泉,他們是否已知,自己並不是死於百姓?

宋柏仍是在一圈圈的繞著城內檢查機關戰需。拓跋銑已圍了兩日未攻城。下一波應該快了。

能撐多久呢?多撐一個時辰,烏州、庫勒、寧城就多一個時辰準備。他宋家家人活命的概率也就大一些。畢竟天子仁德,若隻失守平城,說不定也會保他宗廟家族不滅呢?

四日之後,平城城破。宋柏戰死。

這座他守了十來年的城啊,從城牆墜落的那一瞬,血光之中他又瞧著薛弋寒冷著臉的樣子。最後一個念頭便隻剩:“我比將軍幸運些,同為武將,我死戰場,將軍……身隕朝堂”

千騎呼嘯而過,血肉粘膩,白骨成末。原馬革裹屍,亦是奢望。碾落成泥,才是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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