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寥落身
“這個狗崽子不好哄啊”。霍雲昇歎著氣走到崖邊,卻連個衣角也撈不著了。便對著下屬吩咐道:“趕緊弄倆個體重大小相當的人偶來從這給我丟下去,在下遊處發出告示,凡撈到人偶上繳者賞銀千兩。”
他搓了一下指尖上的一點血跡,輕笑著念叨了一下:“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太嚇人了”。又不帶任何聲調加了一句:“給我盯著那倆人偶在哪出現,若有,錯殺三千皆可。”
薛淩沒猜錯,崖底確實是滾滾江水。但她忘了,長期的戈壁生活,她並不懂浮水。
從高處落下的衝擊讓她一跌倒水裏,就與魯文安失散。濤濤江水洶湧進口鼻,想叫人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是猛烈的嗆水。
她屏住呼吸隨著水流沉浮,額頭不知道撞到了什麽,有溫熱的**流了出來,卻馬上又被刺骨的江水衝散。那一點餘溫和回憶一樣縹緲。薛淩已經開始有些窒息。閉了眼睛,她反而在這時候想起了薛璃。
先想著,不該是她,不該是她薛淩,落到今日地步的不應該是她薛淩!
可憤恨了幾秒,又開始慶幸。幸好是她,幸好是她薛淩。起碼她現在還活著,若是換了薛璃那個病秧子,這一路,不知道已經死多少回了。
過去的生活開始在眼前來回交疊,有人喊她崽子。戈壁、兔子、魯文安、薛璃被她一掌推的吐了血、丁一死在她麵前、然後是薛弋寒在書房叫她“落兒快走”,而她對著薛弋寒拔了劍。
她記起七八歲的時候,也曾歡快叫著薛弋寒“阿爹”。此時此刻,阿爹去了哪兒呢?去了哪兒呢?薛淩終於失去了意識。
這一刻,薛璃剛喝完一碗燕窩粥。乖巧的叫江玉楓:“大哥明日可還會來瞧我?”
江玉楓一改在霍雲昇麵前的癲狂樣子,對薛璃笑的寵溺:“不來了,天天來璃兒總不見好。想是我不來,會好的快些。”
“大哥怎麽能這麽說我,又不是我想生病。”
“好好好,不是璃兒想生病,是大哥照顧的不好。大哥天天來瞧著你。等璃兒身子好了,大哥帶你出城玩。”
這一刻,薛璃,原是江玉璃的。
薛淩念著的那個人世上是沒有的。
可薛淩念著的另一個人,世上,也是沒有的
薛弋寒已死,死在薛淩第一次被追殺的當夜。
當今天子在那天踏進牢門的時候,薛弋寒還在飲茶。畢竟天子仁厚,沒查清楚之前,不能虧待將軍。
魏塱問的開門見山:“將軍好手段,是把薛淩藏去了哪兒。”
薛弋寒答的也直來直去:“我兒並無官位在身,天高海闊自有去處。陛下總不是動了薛家九族的心思。”
“拓跋銑願結秦晉,求取無憂公主”
“臣恭喜陛下”
“何喜之有?”
“遣妹一身,西北可安。”
魏塱的嘴,就湊到了薛弋寒耳邊。他今年弱冠,正是年少風流模樣。後妃女子,又有哪個不美,自然皇家子嗣皆是一張俊臉。幾句悄悄話也講的動聽:“薛家不死,我怎敢讓西北安。這十萬大軍皆是將軍親兵,不防胡族,不就要騰出手妨礙我嗎?”
薛弋寒握著茶杯的手已經在抖:“你……你要賣國?”
“怎就成了我賣國,是將軍憐子。讓別人代替自己的兒子去死不說,還要棄西北不顧。朕深信宋柏為人,若戰事將起,十個薛淩該也不能讓他做別的。將軍茶可合口,這是今年新供的二月春茶。霍家那兒,此時尚且沒有的。”
“陛下,薛家隻餘一六十老嫗,還請陛下垂簾。”
“將軍莫要多心,薛家是我朝三代忠良,朕不許薛家有不白之事”。門外獄卒走動,魏塱言辭凜然。
第二日夜,薛弋寒自盡。魏塱以西北戰事相逼,這位天子與朝堂之上判若兩人,說著那些通敵賣國之事平淡的如同談起昨夜星辰,語氣中帶著些撒嬌的樣子求著薛弋寒“讓你兒子死了吧,若薛淩不死,怕是要去帶著西北親兵造反於我呢”。
薛弋寒事無巨細,將薛淩一行人的路線拱手送上。他棄了他兒子,棄了薛淩,棄了他唯一的兒子。他覺得自己此生再無站著的理由。
眼前是柳玉柔呢喃“女兒好,女兒不知弋戈寒”。然後又猙獰的喊“不要讓他當將軍,我的兒子不能當將軍”。
他想起街頭初遇柳玉柔,嫻靜的女子漲紅了臉問“可是公子的荷包落了”。他想回到那一日,回去跟那個女子說:“柔兒,我亦,不想當個將軍。”
從來太平將軍定,哪有將軍,見太平。
光是照不進刑部大牢的,所以,也沒有人可以看見這裏發生了什麽。最好的二月春茶還在一日日的往大牢裏送。刑部兵部吏部還在孜孜不倦的翻閱薛弋寒的案卷,收集各地呈上來的相關折子,準備十日後的三堂公審。
天子仍在龍椅上掩麵,追憶先帝與將軍手足情深:“縱是身在牢裏,亦不得怠慢將軍。”
金鑾殿上,還是烏壓壓的跪著一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今日天氣晴好,且去把先帝禦賜的免死金牌請出來供奉一番吧”!薛老太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陛下當真仁德,這,是梁國最好的二月春茶啊”。她忽而老淚縱橫:“我一把老骨頭,哪兒受得起這些。”
“薛將軍雖人在大獄,然其待遇與往日一般無二。當是拓跋銑在朝,陛下做與其看的緩兵之計。待無憂公主大婚之後,將軍既可官複原職,你亦可心安”。平城城內,宋柏將京城來的家書看了兩遍才緩緩放下。真好啊,平城還冰雪未消,京都已經能衝一壺二月春茶了。不過,待將軍回城之日,這雪,應該也就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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