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齊家
齊世言聽少女說的悲憤,覺得奇怪,抬起頭來看著薛淩,想不出這姑娘有什麽可悲憤的。
煙花之女,怕是從哪聽說了一樁陳年舊事,妄圖狸貓換進齊府。想要的是什麽呢?無非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罷了,他已經一應給了。
況且,借著齊家之事,得蒙皇帝親口賜婚。嫁的,又是江國公之子為正妻,便是京中官家小姐,也該笑掉了牙,不管自己如何利用這個姑娘,這好處都是能扯平的。
陽光透過窗紗在房裏灑了滿屋斑駁,一枝新葉影子正投在麵前紙張上。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那年先帝駕崩,也是這樣好的春色啊。
齊世言思緒飄飛,不在齊府書房,倒是在皇宮內院。歌舞升平,觥籌交錯。
梁先帝指著齊世言哈哈大笑:“你們看,世言醉了。”
“臣沒醉,臣還能陪陛下再飲幾杯。”
他是醉了,不然,怎麽一轉眼,朱紅成素白,笙歌換哀樂?
霍雲昇通知百官進殿的時候,隻說宮內有異。昨夜酒水作祟,齊世言頭還有些隱隱作痛,但還是上了馬車。直到奉先殿前看到大紅棺槨,方知天子駕崩,皇後自戕。
殿前文臣武將已跪了一片,多的是昨夜共飲同僚。殿外是禦林軍層層把守,有進無出。有人遞過來一身白衣孝服,讓他趕緊換上。
齊世言接過衣服,分不清是酒未醒,還是人劇痛,一頭栽倒在先帝棺前,半天站不起來。
昨夜他走時,先帝還好好的。“太醫,太醫,叫太醫”。萬籟寂靜中,他的聲音格外刺耳。“先帝怎麽了,霍雲昇,叫太醫”。他一邊掙紮,一邊顫抖著去推那具棺材,仿佛掀開蓋子,裏頭的人就還能站起來。
霍雲昇早就不在場了,他還得一家家的去請人,哪有空閑在這陪一群囹圄之徒敘話?
“世言兄,世言兄,陛下已去”。江閎是最早被請來的幾位之一,早看出其中蹊蹺。國主身逝,竟秘而不宣,又以守靈困住諸多大臣,隻怕太子那頭,也完了。
齊世言一把握住江閎胳膊:“國公爺,這是怎麽了,陛下這是怎麽了。”
“陛下昨夜飲酒,怕是,世言兄且冷靜稍稍,好好送送陛下吧”。江閎低聲道,同時不斷的給齊世言使眼色,總算把齊世言拖到了一邊跪下。
這一跪,就是三日。期間霍雲昇再來,有人高呼:“放我出去,我要見太子,你們是受了誰的指使,你們這是謀逆”。話音未落,又站起來好幾大臣同呼一詞。
困在這的人尚且不知,原太子驚馬,一直昏迷未醒。就這還是江玉楓當晚在側隨行,要是不在,有氣沒氣都難說。
血眨眼之間噴了一地,濺了好些到人衣服上。霍雲昇未問一句,將站著的人盡數砍倒,一刀致命。刀收入鞘,才道:“帝後靈前喧嘩,實為不敬”。他招了招手,進來幾個禦林衛無聲的將屍體拖了下去。“諸位大人放心在此為先帝後守靈,家中老小,自有皇家庇佑,不必掛心”。言罷出了門,那一地腥臭,亦無人未掃。
眾人雖偶有對視,卻再無人出聲。自己受困,妻兒老小亦在別人之手,什麽情況,還不明了嗎?齊世言解了一件衣服,跪在那拚命擦地上血漬,這是靈堂啊!
三日之後,先帝出殯,新帝已經登基,隻等這一幹老臣在登基大典上湊個人數。然而,新帝並非原太子,而是六皇子魏塱。
齊世言渾渾噩噩回到齊府,大病一場。他氣若遊絲,關在書房裏數日筆耕不輟,狀紙寫了改,改了寫。他要告,他要告當今天子弑父殺兄,謀朝竄位。
還沒寫到自己滿意之時,嶽父定平候找上門來。
齊世言終於丟了筆,強撐著到前廳見客。夫人的父親輕易不來齊府,來,必是有要事。
到前廳才發現,這定平候,是讓人用軟轎子抬來的。那副身子,油盡燈枯,隻怕沒幾日好熬了。齊夫人在一邊不停的抹淚。
齊世言趕緊上前道:“嶽父大人這是何故,若有要事,召小婿過去就行。”
“我來…我來…我來瞧瞧你,”定遠侯躺在軟轎上,無力的揮了揮手"其他人,都下去吧,我想和世言單獨聊聊。
下人丫鬟都散了,齊夫人看了兩眼,也不舍的回了屋。齊世言跪坐在地上道:“嶽父大人有何指教。”
“你這……你這倒比我這個糟老頭子,還要憔悴些,為的是什麽啊”。定平侯苦笑了兩聲,手伸起來似乎是想摸一下齊世言臉,卻又垂了下去。喉嚨裏一直呼嚕個不停,像是有濃痰未咳出,哽在那了。
齊世言垂著腦袋沒有答話。他如何能不憔悴?
“你不說話,我也猜的著,你……你是個好的,不然,當初我也不會把我的心肝寶貝嫁給你。”
“小婿感念嶽父大恩。”
“可今兒啊,我是來要回我女兒的。”定遠侯突然激動異常,想要坐起來,但沒那個氣力,一下子咳個不停。咳了片刻又道:“您……齊大人行行好,寫一封休書給她,便是我那幾個如花似玉的外孫女啊,我……我也一並帶走嘍。我定平府還養的起幾個嬌小姐。”
“嶽父大人這是何意,可是小婿有什麽忤逆之處”。齊世言飛快的跪正。
“沒有,沒有。你是個好的。就因為你是個好的,我怕,你要去盡忠,盡誰的忠?先帝的忠。可這先帝的忠,他不是新帝的忠。世言啊,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老了,是來求你的,求你不要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嶽父大人”。齊世言偏了頭,他明白了定遠侯來意,這幾日,自己一直在書房閉門不出,定是夫人托人帶信回了娘家。定平府雖早已不過問朝堂,但這麽大事,老爺子肯定是門兒清。所以拖著病體來勸自己。
“你……你別講話……聽我講,我講不了幾日了。這大梁風調雨順那麽多年,他總得……下場雹子……這梁,還是咱的梁。民,還是咱的民。你自科舉入仕,當知何為貴,何為輕。”定平候用帕子捂著嘴,不停的喘著粗氣。
“新帝……新帝他……”。齊世言悲從中來,一下子站起來手指著門外,終是沒把那句罔顧人倫說出來。先帝社日分明還好好的,怎會突發惡疾,還那麽巧就薨在新帝母妃宮裏。這還不算,原太子也昏迷不醒。世上事怎麽就會那麽巧?
“新帝如何,我這老頭子哪得知”。定平侯往下招了招手,示意齊世言蹲下來,他沒什麽力氣大聲說話了。
齊世言依言蹲下,卻不再看著定平侯,他總不能與那些亂臣賊子沆瀣一氣。
定平侯也不惱,兩眼望天,自說自話:“世言啊,你這府上,婆子勞役,不下百餘口人性命。清雨和清霏,才十一啊。你這父親有個萬一,叫她們如何自處。你要去,我也攔不住你。你把休書給我兒,這齊府與我定平府一刀兩斷,就當是你我父子情分一場,他日若我在,定會替你斂了屍骨。”
房裏寂靜良久,定平侯又問:
“齊老夫人,今年……古稀有三了吧?她那身子,倒比我硬朗。”
齊世言紅了雙眼:“難道要我眼看奸佞作祟,霍亂超綱?嶽父大人也曾為人臣子!”
“奸佞作祟,哪來的奸佞,這前太子已醒,親口稱當今陛下為吾皇。世言這麽說,要陳王殿下如何自處啊。”
“太子醒了”?齊世言有些吃驚,他這幾天都在屋裏謝絕外人,竟不知此事。
“醒了,醒了。現在是陳王了,清猗,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丫頭。世言啊,你可瞧好了,這齊府,陳王府、定平候府都在你一念之間。我是拉著這張老臉來求你,放我女兒一條生路。別落得個要與我一同入土的下場啊。”
那年倒春寒,三月末仍要炭盆備著,天空烏壓壓好幾日,似乎要飛雪。齊世言跌在地上無話可說。上有七十歲老母,下有稚齡女兒。如果自己跳出去,無異於把陳王府也架到火上烤。
“是小婿思慮不周,勞父大人賜教了”。齊世言才看見自個那天回來,朝服都沒換,一連穿了這幾天。一串朝珠在胸口格外刺眼。他一把扯下來扔出來老遠“小婿這就辭官歸鄉,再不問世事。”
定平候手擺的有氣無力:“不可,不可,千萬不可。”
“嶽父還有何事,莫非我走也走不得”。
“你瞧,你瞧我這扳指”。定平候費了老大功夫才把手舉起來“我,花大價錢買來的。要有人說………說看著像贓物,你說,我能怎麽著。我要是不帶了,別人說我心虛。”
齊世言不知定平侯這是何意,在一邊把朝靴也脫了下來扔出老遠。定遠侯顫抖著把扳指從手指上拔下來,扔地上砸的稀碎,才把齊世言鎮住。
“我,隻能把它給碎了,以證我清白”!定遠侯激動的敲打著軟轎邊沿:“你齊世言要當玉,可敢指天立誓,不連累一人?若不能,人吶,他偶爾就得當瓦。”
齊世言俯下身子來一片片去將碎玉扳指拾起,恭敬道:“小婿差人送嶽父大人回去。”
數日之後,定平候歸老。等喪事辦完再上朝,他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差錯。送無憂往鮮卑,主持新帝登基大典。即便後來無憂身死,胞妹不治。他仍是那個禮部侍郎。
進不得,進是九族死罪。也退不得,退是新帝起疑,他會如同那個扳指一樣,被人摔了自證清白。他隻能在那個位置苦苦熬了三年,終於熬到薛淩上門。
小廝拿著那塊禮字玉佩給他時,他有些欣喜異常,這塊玉佩給了誰,自然心中有數。見到之後,有了別的計較。人證物證俱在,好像無可辯駁。可天底下,有哪個父親,認不出自己親生女兒的?一日兩日認不出,十天半載還能認不出?
他故作認不出,認不出有認不出的好。這些事,早該拆穿了。隻是羯族來訪,春闈及第,先帝三年,甚至於,清猗懷孕了,他一拖再拖,拖到今日,才終於了結。
不過,正是時候。他齊家需要退,皇帝需要扶持新人,連江家也不知為何摻了一腳,天時地利人和。
從來就不是薛淩需要一個爹,是他齊世言,更需要一個青樓出身的女兒來授人以柄,給皇帝一個光明正大放他離去的理由。甚至於,出身還不夠,這髒水還得再潑多點,隱瞞親女兒身份,不認當初一夜良宵。
自此,齊府安然落地,未損一絲一毫。定遠侯一脈也早就歸鄉。陳王府,最起碼人都還活著。
唯有他齊世言,一具行屍走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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