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絮縣(一)
徐澄站在幹燥的寒風裏瑟瑟發抖,這地方真冷。
她握著手機地圖,向遠方四處張望。
灰蒙的雲遮住太陽,樹幹光禿無葉,人行道停滿車輛,人隻能走機動車道走。
馬路對麵樓群低矮錯亂,陳舊感迎麵而來,灰撲撲的。
整個縣像被披了層灰色薄紗,空氣裏都透著灰敗氣息,毫無生機。
裹著呢絨大衣和棉襖的路人,無一不把目光放在徐澄光潔嫩白的腿上,這樣寒冷的天氣,她穿得格格不入。
昨天徐澄從家逃出來,走得太急,沒帶衣服 ,也沒看這邊天氣預報,穿著短裙就來了。
她低頭從已絕版的Hermes包裏拿出副墨鏡戴上,隔斷那些新奇、探究的目光,然後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放大地圖。
幸福家園小區,像位隱士消失在風絮縣,地圖沒有,出租車司機不知道。
好心司機模棱兩可地把她拉到當前的位置,徐澄按照司機的指引去公寓門口問,結果並不是這裏。
再次找錯,徐澄歎了聲。
後悔一時衝動,飛機倒長途火車,再倒客車,折騰快兩天,來到這偏遠破舊的小縣城。
要不是她爸,騙她回國,逼她和海王商業聯姻,這會兒她還在國外準備讀研的事。
不回國就收不到那封信,也不會想逃來風絮縣,看望那位素未謀麵的遠親。
這位遠房親戚,是徐澄母親的姑姑,她叫姑姥。
老人名為張鳳霞,今年77歲。
徐澄隻見過她的字,沒見過人。
或許一兩歲時見過,但早沒印象了,家裏也沒有照片。
每年徐澄母親生日前,張鳳霞都會往徐家寄信,一寫就是二十年,徐澄很小就看過那些信,內容多是些生活瑣事。
最近一封在前幾天,信上寫:姑姑年老體衰,恐命不久矣,望能再見你一麵。
二十年,沒有一封回信,張鳳霞仍然堅持每年寫。
徐澄曾偷偷給姑姥寫過回信,可來年母親生日前老人依然往家裏寄信,信中沒提徐澄回信的事,好像並沒有收到。
後來徐澄出國讀書,期間沒回過國,有幾年沒看到信。
這次回來,因為結婚的事與父親發生爭執,被鎖在家,不許出門。
困在家無所事事,徐澄一口氣讀了四五封信,被姑姥二十年的堅持打動,半夜從家逃出來,按信封上的地址找來。
縣找對了,詳細地址像憑空消失一樣,怎麽都找不到。
徐澄肚子咕嚕嚕響兩聲,不知今晚能不能找到姑姥家,還是先填飽肚子,她轉身走進一家小館。
飯店門臉不大,人卻烏泱烏泱的。
環境影響就餐心情,徐澄沒進過蒼蠅館,嘈雜聲像有無數隻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叫不停。
她戴上耳機,音樂聲調到最大,蓋住小館的嘈雜。
等菜期間,徐澄點開相機,拍視頻給閨蜜看。
屏幕裏閃過豪飲暢聊的大叔,舉著可樂碰杯慶祝的中學生......
拍到一半,畫麵徒然停住,屏幕裏出現一個男人。
他染了一頭白發,發絲不算服帖,有點淩亂,肆意張揚的,漫不經心的眸裏,有痞氣,也有令人畏縮的威嚴,像長在森林裏未被馴服的猛獸。
左耳一顆銀色耳釘,在燈光照耀下熠熠發光,青色紋身從耳下脖頸蔓延進衣領。
他身體靠後,手臂隨意搭著座椅靠背,長腿大喇喇地敞著,散漫無懼。
打扮乖張,姿態懶散,卻帶著極強壓迫感,野性難訓。
徐澄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鏡頭裏突然擠進個濃妝豔抹,身穿皮質超短裙的姑娘,穿著打扮和白發男人十分登對。
她沒骨頭似的靠著男人,紅唇湊在男人耳邊低語嬉笑,生怕別人看不出他們是一對。
鏡頭往旁轉,他身邊的人,要麽不管飯店規定夾著煙吞雲吐霧,要麽挽起衣袖露出成片的花臂,還有當眾看片的。
原來是群混混。
男人身上那點特別感,霎時煙消雲散轉成厭惡。
屏幕裏那群人在說話。
長了齙牙的男人說:“一會兒去郊外,帶我感受下,你那哈什麽森。”
白發男人的女朋嬌滴滴地回答:“哈雷·戴維森,牙哥,他騎車太快,你受不了的。”
齙牙:“慢點不就得了?”
一旁的花臂說:“牙哥,我們老大不為任何人減速。”
徐澄輕嗤,關了手機低頭吃飯,飯吃一半,察覺有目光注視自己,看過去,正對那夥混混裏的一個,直白不加掩飾的目光,像層油黏身上,她狠狠剜那人一眼。
那人恬不知恥的對徐澄呲出齙牙,還吹了聲口哨,“美女一個人?”
這群人,不知用這種方式騷擾過多少女孩,徐澄惡心透了,起身要走。
就聽齙牙對白發男人聲說:“把那妞弄到我**,馬上帶你見莫哥。”
男人瞥眼徐澄,轉回目光,痞裏痞氣地勾唇,“風絮沒有我搞不定的女人,但她不是咱這的,牙哥別為難我。”
齙牙舔了舔唇,急不可耐地砸吧嘴,“就是咱這沒有,我才想弄,你瞧她那臉白白嫩嫩的,像十幾歲,身材卻”他雙手比劃S形,“尤其那屁股。”
徐澄平時高蛋白飲食,還有健身的習慣,瘦而不柴,身材一直保持很好。
齙牙還要說下流的話,被白發男人打斷,“先給我試下,隻要東西純一切好說。”
齙牙裂開外套,從內兜裏拿出盒煙扔過去。
男人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點上,吸了口,眉一皺,煙盒猛地砸到齙牙身上,“你他媽玩我?”
“純的在莫哥那。”齙牙見馬上要去結賬離開的徐澄,心急地敲桌子,“想見莫哥,趕快讓我看到你的誠意。”
去吧台結賬,必須要經過他們那桌,徐澄事先撥出號碼,隻要那些人來騷擾,馬上報警。
路過那桌時,染白男人豁然起身,不等張口,徐澄一杯酒潑過去。
男人從頭頂濕到衣襟,一時間,所有人都呆住,徐澄在他們沒反應過來前,往吧台扔兩百塊錢,迅速溜了。
一個女孩不是一群混混的對手,到飯館外,徐澄馬上打車走了。
離得很遠,懸起的心才慢慢放下,車內安靜,那夥人的談話內容再次浮現。
抽個煙至於純不純的?
還要拿出誠意?
不對勁。
這夥人,要麽在販賣假煙,要麽在販||毒。
小飯館沒監控,而且人多嘈雜,要不是齙牙盯著她腿看,徐澄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聊什麽,雜亂的環境最適合做見不得人交易。
受過正規教育的徐澄,遇見這種事不可能坐視不管,她馬上報警,講明這夥人的聊天內容,以及她的懷疑。
徐澄打車去附近的派出所查幸福家園小區,講明來意,值班民警去查資料,讓她等會兒。
奔波一路,徐澄又困又累,迷迷瞪瞪睡著,夢中那夥混混拿著棍棒在身後追她,跑到懸崖邊,她猛地醒來,睜眼,對上雙鋒利如薄刀的眼眸。
染了白發的男人,站她對麵,咬牙切齒地看她,恨不得將她生吞。
見徐澄睜眼,男人大步流星地走過來,高大的身影籠罩在她頭頂,將她圈在一片暗影中。
他彎腰,驟然湊近,男性荷爾蒙的氣息撲麵襲來,。
四目相對,徐澄下意識往後靠,緊貼著座椅靠背,手指死死握著座椅扶手,心裏七上八下的。
男人勾唇,皮笑肉不笑地說:“追到警局來了?這位熱心的女士,請問您還有什麽事?”
譏諷、不爽。
他猜出是她報警了。
“這是警察局。”徐澄警告。
“托你的福,老子有幸進了次局子。”
徐澄聽的雲裏霧裏的。
這時,查資料的民警回來,給徐澄一份新地址,“幸福家園小區改名很多年,隻有那片住的老人能知道。”
怕白發男人聽到太多信息來報複,徐澄沒敢多說,對民警道完謝就走了。
幾經周折,徐澄終於到張鳳霞家。
出來開門的是個頭發半白,枯瘦矮小的老太太,徐澄推斷這位就是姑姥,她打聲招呼,張鳳霞的眼淚頃刻間飆出,老淚縱橫地拉著她手,“明枝。”
“我是張明枝的女兒,叫徐澄。”徐澄解釋給老人說,“我收到信,從南川過來看您。”
老人逐漸緩過神,掛著眼淚的臉上露出笑,幹癟布滿褶皺的手摸摸徐澄臉頰,“和明枝長得一模一樣,姑姥上次見你才那麽大點,還在懷裏抱著。”
徐澄:“二十二歲了。”
“時間真快,明枝今年四十七了。”老太太拉著徐澄往屋裏走,“你媽媽怎麽沒來?”
徐澄忽然眼圈泛紅,沒答。
姑姥聽徐澄在路上奔波兩天,趕忙去臥室收拾床鋪讓徐澄休息。
老太太獨居,房子很小,隻有一個臥室,徐澄攔住姑姥,“我去賓館睡。”
張鳳霞不同意徐澄去賓館,祖孫倆推搡半天,最終各讓一步,徐澄睡沙發。
這決定,傷害到家裏另一位成員。
張鳳霞養了隻小黃狗,沒有專門的狗窩,平時睡沙發,見地盤被占,小黃狗對著徐澄齜牙咧嘴,一頓汪汪。
徐澄再次提出去賓館。
張鳳霞還是不同意,“這樣吧,你去南荀家住。”
陌生的名字聽著像男性,徐澄猜測是姑姥兒子,舅舅的年紀比母親大,五十多歲在小縣城估計已經有孫子了,她去人家住不方便,“這麽晚,別打擾舅舅一家休息,我還是去賓館。”
張鳳霞沒反駁證明她猜對了,老人說:“他單身一個人,沒什麽不方便的。”
五十多歲沒結婚,在這小縣裏算另類,難不成舅舅有隱疾?
徐澄胡亂想著。
張鳳霞看眼牆上掛鍾,“最近天天加班,還染了一頭白發,不知道在搞什麽任務,我打電話讓他下班過來接你。”
掛斷電話,張鳳霞又對徐澄說,“遇到點麻煩,還要半小時能下班,你先坐這等會兒。”
徐澄坐椅子,沙發還給小土狗,室內重回安靜,閑著無事,她隨口問:“舅舅怎麽沒成家?”
提及這茬,姑姥唉聲歎氣,“二十八了女孩手都沒牽過,哪有這麽大還不結婚的?這樣下去,到地下我怎麽和他爸媽交代?一想這事愁的我整宿睡不著覺。”
他爸媽?
徐澄繞暈了。
張鳳霞看出徐澄的困惑,解釋說:“南荀是我過世老伴徒弟家的孩子,他爸媽走得早,小時候他東家一口米,西家一口水,算我們大夥給養大的,後來搬走的搬走,去世的去世,就我還在這,又無兒無女,就把他當成兒子。”
去沒有血緣的陌生男性家住更不妥,徐澄耐心地給張鳳霞說:“我和舅舅年紀相仿,又都單身,住一塊不方便,我還是去賓館吧。”
張鳳霞坐到徐澄身邊,拉住她的手,生怕人跑了,“放心,他是刑警,不會做違法亂紀的事。”
聽到警察,徐澄腦子浮現出,宣傳片身穿警服一臉正派的形象。
晚上派出所接待她的民警,也是那種形象,她不由肅然起敬,心也踏實。
白天那些混混,以後要敢來騷擾報複,她就給舅舅打電話。
見徐澄沒再提去賓館,張鳳霞笑嗬嗬地說:“全名周南荀,28歲,三觀正人品好,雖無父無母,但有車有房,工作穩定,要不你們先加個微信?”
徐澄:“......”
怎麽這麽像相親?
不過這段介紹,倒是把她好奇心勾出來,“舅舅為什麽二十八了沒談過戀愛?”
張鳳霞正要答,房門開了。
想到一身正氣的刑警舅舅,徐澄下意識挺直脊背,正襟危坐,心跳也快了兩拍,莫名有些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