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以曲示愛
隱素怕他出聲相問吵醒了謝夫人, 忙用口型示意他不要說話。他默默地過來,腳步都更輕了幾分。
石娘看到隱素的動作,當下還暗自有些擔心。怕世子爺見到傅姑娘力氣如此之大, 可能會心生不喜?
後來見自家世子爺不僅不驚訝意外, 且還十分聽傅姑娘的話。這下她算是更加確認,世子爺對傅姑娘果然不一般。
一行人前行無言,到了謝夫人的院子後, 謝弗頂了石娘的活在前麵打著簾子, 隱素則抱著謝夫人直接進到內室。
內室檀香更重,布置簡單幹淨, 除了佛經還是佛經。桌案上還有未抄完的經卷, 床頭櫃上擺放著翻到卷邊的經書。
隱素小心翼翼地將謝夫人放置在**,再輕輕為其搭蓋薄被。
謝夫人一直未醒,清瘦的臉色略顯蒼白倦色。哪怕熟睡之中,眉宇間依舊可見多年積存而不散的憂傷。
石娘守著自家夫人,謝弗和隱素則無聲退出去。
院子裏的荷花開得越發清麗脫俗,寬大的碧葉連成一片,期間點綴著不蔓不枝的花苞花朵。微風起時, 荷香陣陣沁人心脾。
佛花指引輪回路,莫叫生魂無所歸。荷亦被稱之為蓮,蓮乃佛家最為推崇的佛花,也是信佛之人最喜歡的花。
“花開見佛性, 佛許生魂不滅,這些花應是種了許多年。”隱素忽然感慨道。
“十一年。”謝弗回道。
兩人四目相,隱素心下了然。
所以謝夫人的親生兒子死了十一年, 也就是說真正的謝弗死在八歲那年,而眼前的謝弗是十一年前成為了穆國公府的世子爺。
十一年了, 誰都沒有放下。
有些人,有些事,不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被遺忘。謝夫人沒有放下喪子之痛,這男人也沒有放下幼年時遭遇的虐待。
隱素沒再問,而是她慢慢說起今日進宮之事。
“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喜事,太後娘娘和陛下竟是沒有公開?”
原本她就是隨口一問,料想謝弗也不會知道,沒想到謝弗卻回答了她,“四皇子妃有喜了。”
這就難怪了。
四皇子已死,按說他這一脈便斷了。沒想到四皇子妃有了身孕,豈能不讓最是疼愛四皇子的劉太後喜出望外。但因四皇子死後惡名被揭發,民憤好不容易被壓下去,此時並不適宜公開四皇子有身孕的消息。
皇帝兒子眾多,排在前十的皇子除了十皇子沒有正妃側妃之外,其餘的皇子都已成家建府。說來也是奇怪,不管是成親幾年的皇子,皆是子嗣不豐,沒有一位如他一般多子。他自己生了一堆的兒子,便如今卻隻有一位皇孫,且這唯一的皇孫還是一個庶皇孫。
若是四皇子妃一舉得男,則是皇帝的嫡長皇孫。前朝有過越皇子而立皇孫為儲的先例,端妃一派枯木逢春,估計又會因為有了可以爭儲的籌碼而再次崛起。
如此一來,依然是四皇子一黨和六皇子一堂繼續相爭。
若非深入皇權相爭的核心,又豈會知道旁人不知道的內情和消息。
“你可記得我曾和你說過,這天下將來誰主沉浮。”
謝弗垂眸。
“記得。”
“那就好。”
兩人就站在蓮花旁說著話,白衣的男子和粉衣的少女仿佛也是接連蓮葉中的兩朵蓮花,一白一粉相得益彰。
石娘從半開的窗戶望去,目光中隱隱帶出淡淡的笑意。
突然她麵色一變,看著那粉衣的少女突然抱起白衣的男子,險些驚呼出聲。唯恐驚動了那並蒂雙色蓮一般的男女,她趕緊捂住自己的嘴,緊接著是老臉一紅,想看又不太好意思。
“你看他多開心。”
她聽到這個聲音驚喜回頭,低呼,“夫人,你醒了。”
謝夫人看著外麵的那一對璧人,眼眶濡濕。
“剛剛我夢到長生了,長生說他積滿了功德,要去投胎了。”
石娘也跟著紅了眼眶,“小主子必定能投一個好人家。”
謝夫人眼中的淚滾了下來,“我盼著他投個好胎,來生健健康康無病無災。我知道他是來我告別的,以後怕是不會再入我的夢。”
“夫人,你應該為小主子感到高興。”
“我心中自是歡喜的,卻又舍不得。我的長生…他對我笑了。他還說有益之陪著我,他很放心。”
“世子爺是個好的,傅姑娘也是個好的。”
“益之是個好孩子,他雖然心思重,卻最是孝順我。這些年若是沒有他,我又如何能熬得過來。以前我怕他心思太重性子又淡,難有喜歡的姑娘,如今也算是放心了。”
“夫人且放寬心,日後你有世子爺夫妻倆承歡膝下,再給你添幾個孫子孫女,保管你成天樂嗬嗬的。”
謝夫人終於止了眼淚,用帕子擦了擦,目光中盡是欣慰。
謝魏兩家的長輩是有口頭之約不假,這些年他們穆國公府並未對外麵透露過此事,不想卻是傳得人盡皆知,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傳出去的。
她先前對魏家大姑娘確實有幾分喜歡,但對魏二爺和魏二夫人並無太多的好感,今日瞧著魏二人的行事做派,她心中更是不喜。心裏算著日子,想來過不了幾日丈夫就能收到她的信,應該也會明白她的意思。
隻待丈夫那邊同意,她立馬派人去伯府提親。
蓮花旁邊的男女依然纏在一起,隱素還抱著謝弗不放。
少女清靈的聲音又嬌又脆,卻是不大。“這總行了吧。沒見過和自己母親吃醋的,非要讓我抱你。”
“以後都抱我。”
“好,抱你,抱你,以後都抱你。”
這麽大個男人,怎麽像個小孩子。
隱素眼有笑意,懷中的男人身長腿長,如果不是她力氣足夠大,還真扛不住。恍惚之間她好像抱著的不是一個成年男子,而是一那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
“夫君,若是我還有去往另一個時空的機緣,我希望去到你小時候。”
謝弗聞言,長腿那麽一點地,便從她懷中站了起來。那雙原本清明如洗的眼睛,在聽到她的話之後幽光如焰。
“娘子,若真有此等機緣,還請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是我將來的娘子,我就會一直等下去。”
“好。”
……
暗夜幽巷,唯有一家門前還亮著燈籠,如同風中冥燈。
姬觴輕叩著門環,很快瘦小的老仆前來開門,低聲喚了一聲十爺,說是世子爺已經在等,閃身將他請了進去。
“大哥。”
謝弗眉眼未抬,吹著茶氣。
姬觴下意識後背一寒,老實憨厚的臉頓時變得無比嚴肅。他站得筆直,將今日宮中發生的一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
“大嫂的母親如今成了縣主,又極得太後和老頭的看重,我聽著不少人都動了心思。老八的後宅不是還空著一個側妃的位置,老六那裏留著的是正妃之位。還有老二的正妃,好像快要不行了。大哥你若真喜歡大嫂,還是早些打算,免得被人搶了先,你是後悔都來不及。”
“他們也配!”
“他們當然不配,就怕有人動歪心思。你可是不知道,大嫂那一手的丹青妙筆,畫出來的觀音像活的一樣。太後娘娘怕是都有了想法,怕是想讓她為姬家兒媳婦。”
姬觴說到這,像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又道:“現在老四有了後,又可以和老六拚上一拚,老頭子應該也不會再盯著我了。”
謝弗放下茶杯,玉骨般的手指輕敲著桌麵。
“二虎相爭之局已久,是時候三足鼎立了。”
姬觴愣了一下,心道大哥這是何意?
不等他相問,謝弗已經起身離開。
翌日,他就知道謝弗這話的意思。
當時他正陪著雲秀到昭院,向來明麵上與他毫無交集的大哥居然主動過來找他說話。雖然隻是一句簡單的寒暄之語,卻讓不少人感到意外。
他心知肚明,大哥這是不想再暗中徐徐圖之。
難道是因為大嫂?
戲文裏說的果然沒有錯,英雄最是難過美人關,他大哥這樣冷情絕愛的性子,沒想有朝一日也會為了一個女人著急。
他聽到有人低問:“你們有沒有覺得謝世子變了?”
“像是神子下了凡。”
“對,對,就是這個感覺。”
大哥可不就是下了凡,還動了凡心。
姬觴不無戲謔地想著,麵上依然是老實憨厚的模樣。
雲秀突然看他,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最終又什麽也沒有說。
林清橋和謝弗最熟,聽到眾人的議論之後朝他擠眉弄眼,低聲調侃,“神子下了凡,可不就是動了凡心。敢問謝世子,究竟對哪家姑娘動了凡心?”
謝弗不答反問,問他今日是否要找張夫子去德院教琴。
林清橋桃花眼中全是揶揄,“正是。我迫不及待想去看傅姑娘,不知她如今成了縣主之女,會不會有所變化?你可是不知道,咱們院裏好些人近來總是私下議論她。聽說她一頓能好幾碗飯,還聽說她和雲秀李茂等人走得近。雲秀那個病秧子一天吃不了幾粒米,想來最是喜歡能吃之人。李茂那個書呆子,最近春風滿麵,也不知是不是走了桃花運。”
雲秀和李茂突然感覺一股寒氣襲來,齊齊不自覺打了一個寒戰。
林清橋方才就是故意刺激謝弗的,他離謝弗最近,自然是比誰都更清楚感覺到謝弗氣壓的變化。
他硬著頭皮不看對方,自顧感慨。“看我,和你說這些做什麽。你一個初一十五都要吃素念佛的人,想來是無法理解我們這些俗人的喜好。”
“今日德院教琴,我替你去。”
“啊?這不好吧。”
林清橋忍著笑,裝模作樣地推三推四一番後,目送謝弗背著瑤琴往德院而去。
“今日是謝世子去德院教琴嗎?”有人問。
“不是吧,我明明聽到張夫子安排的人是林公子。”
“…咦?這麽說來是謝世子搶了林公子的活,難道是為了魏姑娘?”
戚堂看似在埋頭看書,其中一個字也未看進去。
傅姑娘的母親如今已是縣主,他和傅姑娘之間的差距也越來越大。哪怕是他拚盡全力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他目光漸漸黯然,望著那白衣重雪一身清舉的背影,整個人越發陰鬱。
所有人都以為謝世子是為了魏姑娘,他卻是知道對方是為了誰。如今傅姑娘身份漸高才名突顯,已然能配得上謝世子。
而他,或許再無可能。
那芝蘭玉樹的身影已經出了昭院,過了詩風橋之後,不多時消失在竹林,也消失在昭院眾人的視線中。
德院就在竹林之後,但凡有人過了竹林,教室裏的眾人皆能看到。
“是謝世子!”
“難道今日來教琴的是謝世子?”
有人下意識看向魏明如,壓著聲音,“謝世子可能是為了魏姑娘而來。”
魏明如也朝外麵看去,明豔的臉上光彩動人。
皎如明月的男子背著瑤琴漸漸走近,仿佛神子自林間走來,刹那間凡塵湧動,似有萬千流光齊齊在他周身匯聚。
神子下了凡塵,來到德院眾女麵前。
他先是解下背上的琴置於桌上,然後坐在琴前。
“今日我教諸位一首最近所得的新曲子。”
他被稱為崇學院之光,常有詩作曲作畫作問世。學院眾人對他的曲風並不陌生,無一不是佛法禪意深厚,讓人聞之寧神靜氣之作。
隨著那玉骨般的手指撥動琴弦,不同於以往的曲子從他指間傾泄而出。初時曲折婉轉,後來漸有纏綿情愫。
琴聲如訴,眾人如癡。
一曲終了,所有人如夢初醒,卻也大感震驚。
“謝世子,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有人問。
“此曲名為夢。”
隱素在聽到這個夢字之後,臉頰忽地一熱。這男人居然為他們的相識作了一首曲子,她可真沒想到。
誰能想到一個瘋子不僅純情,而且還懂浪漫。
“不知謝世子為何作了這麽一首曲子?”又有人問。
謝弗玉骨般的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發出悅耳的聲音。那雙不染塵埃的眼眸緩緩抬起,似有無數星光往那明淨之中飛撲而去。
“隻因一夢。”
眾人竊竊私語,猜測著他做了什麽夢。
隻有隱素知道,這個夢其實並不美好。
她望著那靜若佛子的男子,已經將其與夢中的瘋子重疊在一起。流光如玉的驚豔中,那佛子般的如玉公子仿佛戴著半邊儺麵具,半是瘋魔半是佛。
這時又有人問,“此曲與世子以前所作曲子大相徑庭,不知世子最近是否為什麽事情所困擾?”
困擾?
不應該是愛情的甜蜜嗎?這些人是從哪裏聽出困擾的?
若真有困擾,那也是為愛所困。
她倒要聽聽,這男人怎麽回答。
溫潤的目光似是環顧了所有人,但其中隻看得見一人。隔著教室最遠的距離,謝弗的眸中僅映出一人的身影。
僅是一個極淡的眼神,莫名讓隱素的心為之戰栗。
“我最近確實有困擾,常憂人生之無常,再也無法如以往那般漠然生死,竟是生出貪念妄想,一求長命百歲,二求得償所願。”
冰玉相擊的聲音,清冷中又有淡淡的憂鬱,令不少人癡迷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憐惜,險些不顧身份過去將他好好安慰。
“世子定能長命百歲!”有人說。
一人如此說,緊接著再一人說,不多會教室裏全是世子定能長命百歲的祈願之聲。一聲響過一聲,恨不得一語成讖。
隱素聽得是目瞪口呆,心下直呼這些人好瘋狂。
她忽然記起一開始時,昭院那些人像防賊一樣的防著她,生怕她靠近這男人的陣勢,不得不承認在拿捏人心這一塊,謝弗堪稱翹楚。
這人是崇學院的驕傲,如高嶺神光一般受人景仰。沒有人知道畫皮之下的瘋魔,也沒有看見白雪掩蓋住的不堪。
隻有她。
她喜歡的是身份尊貴杳玉流光的世子爺謝弗,也是出身低賤衣衫襤褸的元不追。那清泉擊石的聲音越過所有人,穿進她的耳中。
“多謝諸位,我會努力長命百歲,不負心中所悅之人,免她將來成為孀寡之苦。”
什麽?
謝世子居然有心悅之人!
教室瞬間一片寂靜,眾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一時不知惹得多少人心碎。
隱素的麵頰已如火燒。
這男人是在暗戳戳表白嗎?
好會啊!
半個刻鍾,寂靜聲被一片竊竊私語所覆蓋,所有人相互低聲詢問,最終確定了她們隻敢仰望的謝世子方才確實說了自己有心悅之人的話。
不少人朝魏明如看去,皆是以為謝弗說的人是她。一時之間多少羨慕嫉妒,齊齊匯聚在魏明如身上。
魏明如微低著頭,似是在害羞。
“一定是魏姑娘。”
“魏姑娘一回來,謝世子就教這首曲子,他說的那人肯定是魏姑娘。”
“好羨慕魏姑娘!”
“……”
一片議論聲中,上官荑茫然地問隱素,“傅姑娘,你覺得謝世子說的人是誰?”
隱素雙手捧著自己發燙的臉,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
她先是一愣,然後驀地瞪大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