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番外
六年後。
崇學院。
院中景致依舊, 洗墨池的池水緩緩流淌,詩風橋永遠無聲相伴。大小竹林幾載春秋,綠意從新到深不斷循環。
唯一不同之處, 就是剛進院門時立在旁邊的一座石碑。
石碑刻著院規院訓, 其上有四個最為醒目的字:眾生平等。四字取字佛語,一語雙關。這個生字可以是萬物,也可僅指崇學院的學子們。”
正是學院放學之時, 白衣學子們有人單獨行走, 有的三三兩兩,或是沉思自若, 或是討論著什麽。
“你考得怎麽樣?我感覺我不行, 恐怕拿不到這個月的獎學金。”
“這個月不行,還有下個月,學院前二十都有,以你平日裏的成績一定可以。”
“缺了一個月,我就拿不到年度獎學金了。”
他們說的獎學金獎勵製度,也寫在學院的新規上。
學院實行月考製,每一次月考取前二十名成績優秀者發話月度獎學金, 並榮獲崇學院優秀學生的稱號。年度獎學金的評比則建立在月度獎學金之上,取其前三名,授予學院之星的榮譽。
這個製度是新山長製定的,如今已實行兩年有餘。
現在的崇學院不再評什麽三傑四美, 無論男生女生,人人努力成為學院優秀學生,奔著學院之星的方向努力。
“山長好。”
“山長好。”
他們紛給分停下來, 向一位紅衣女子行禮。
隻見那紅衣女子眉目如畫,嬌美之中又帶著幾分柔媚, 柔媚之餘還有颯爽英氣。她對學子們點頭示意,始終麵帶微笑。
這人正是隱素,也是崇學院的新任山長。
無數雙崇拜的目光追隨著她,她在眾人的視線中從容自若。一上馬車,她是坐沒坐相半靠半躺地倒著,半點也沒有之前為人師長的樣子。
三年前,二師兄突然生病,她在二師兄的病床前接過暫代山長一職的重任。一年後二師兄留下一封信出京雲遊,她也就正式成了崇學院的山長。
她的學院她做主,於是便有了新規新訓。
自從新帝登基,以雷霆手段治國,時有新政發出,準女子科舉出仕,派使臣出海,主張一夫一妻製,每一個新政的背後都有她和謝弗的影子。
相比較而言,她對學院的改革不過是大巫見小巫。但因為有了女子可以科舉出仕的政策,學院裏的風氣大不相同,尤其是德院。
如今德院的女子,早已無人提及當年的四美之名,更多的是你追我趕的討論文章詩詞,無論富貴貧賤,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才識得到最權威的認可。
新政頒布的那一天,呂婉拉著隱素喝得酩酊大醉,一起笑一起哭鬧了一夜。後來呂婉如願入了刑部為官,成為其父呂大人的得力屬下。
而謝弗已經離開刑部,晉升為相國。
天下誰不知謝相國文韜武略,是陛下最為信任之人。民間有傳今時的陛下與謝相國,堪比當年的景帝與曾相國。
朝堂之上的謝相國能以文治國,也能以武安邦,卻無人知回到家中的他,不過是一個最為平凡普通的父親。
此時的他,脖子上騎著一個約摸五歲的男童。男童的眉眼與他長得極為相似,正伸著小短手去夠掛在樹梢上的紙鳶。
紙鳶卡在樹枝間,男童的手夠了幾次也沒成功。
“爹,再高一點。”
謝弗聞言,雙手置於男童的掖下將其舉起。
男童半點不懼,顯然對於騎在自己父親脖子上的行為習以為常。
“夠著了!”
一聲歡呼,孩童天真爛漫的笑聲充斥在整個樹林。樹間的影子搖曳著,從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眼間劃過。如同複製粘貼一般,幻化出世間最奇妙的血緣遺傳。
不遠處,隱素站了有一會兒。
五年前,她順利產子,生下他們的兒子朗哥兒。朗哥兒大名謝值,喻意人間值得。自從朗哥兒後出生,曾經夢中的那個瘋子就變成了予取予求的二十孝好父親。
這位世人景仰的相國大人,不僅會陪著兒子一起放紙鳶,還會陪著兒子滾鐵環鬥蛐蛐。他以自己的經曆為鑒,渴望成為一個好父親。在陪伴兒子成長的同時,他何嚐不是在彌補自己的童年。
他把兒子放下,從袖中取出兩封信遞給隱素。
一封信是傅絲絲寫來的,說是經過幾年的深思熟慮,她決定給自己一個機會,答應了林清橋的提親。
當年她主動殯葬,假死之後被謝弗秘密送出京,安置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說來也是緣分,她竟然在那裏遇見了林清橋。
林清橋是遊曆到那裏的人,傅絲絲初時自然假裝不認識他,是他費盡心機不知如何說動了謝弗,才有了和傅絲絲的相認與相知。
信的背麵還有一句話,上麵寫著:誰不愛情郎年少,到底還是小哥哥更合我的心意。
這才是傅絲絲的風格。
夠灑脫,夠生猛。
隱素很欣慰。
另一封信沒有署名,僅有一行字:江湖路遠,終會相逢。
信封中掉出一物,正是另外半塊魏家的家主令,至此兩半家主令都到了隱素手中,這表明那位曾經當過大半輩子國公爺的魏老先生已經去世了。
早在三年前,隱素就已經知道他的下落。
那是因為秦氏的堂哥秦家表舅一家人來了雍京城,一家子骨肉時隔多年再見,自然是道不盡的離別思念之情。
秦表舅無意間提到一件事,說是他來之前還特意去了一趟他們的老宅子,得知他們派了人看守,便與那看守的老者聊了幾句。
一聽這話,傅榮和秦氏皆是吃驚。
他們根本沒有派人回去看守老宅子,那麽那個老者是誰。一問之下,從秦表舅的描述中他們隱約猜到了那人是誰。
據秦表舅說那老者也不常常住在傅家,而是隔三岔五就會去寺廟旁邊的草屋中住上一段日子,那間草屋正是當年隱素和祖母住過的地方。
誰也沒有點破,也沒有人再提起,
一轉眼又三年,隨著逝者已矣,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化成了黃泉白骨。
“咦?”隱素左右一看,不見兒子的蹤影。
“應是去寫功課了。”謝弗說。
她但笑不語。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朗哥兒比誰都會裝,人前乖寶寶,人後小混蛋,也隻有這個當爹的以為自己的兒子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
什麽寫功課,肯定是溜出去玩了。
她倒是不擔心,畢竟朗兒青出於藍勝於藍,一把子力氣比她還大。再加上身邊跟著人,暗處還有暗衛暗中保護,安全問題不必擔心。
朗哥兒力氣大這件事,是在朗哥兒百日之後被發現的。
過了百日的孩子,頭能豎了,骨頭也長硬了。小小的拳手胡亂那麽一揮,差點沒把他祖母的鼻子給打歪。
她記得當時婆婆捂著半邊青腫的臉,笑得那叫一個開心,什麽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的話說個不停,立馬就給遠在邊關的公公去了信。
朗哥兒抓周時,抓的正是祖傳的銀錘。
五歲的孩子瞧著不過是一個可愛的小豆丁,飯量卻比成年人還大,樂得謝夫人見天的往廚房跑,換著花樣給自己的乖孫安排飲食。
因為朗哥兒的出生,謝夫人不是追著孫子跑就是操心孫子的飯食,精神頭反倒是一天比一天好,看上去比前幾年不僅長了肉,且還年輕了一些。
多了一個孩子,曾經冷冷清清的穆國公府上上下下不知多了多少的生機與歡樂。而這個小孩子,此時正以令人歎為觀止的力氣搬走原本堵在國公府後院狗洞的一塊大石頭,仿佛是過家家一般輕鬆。
後門處,高大的男子剛一進來,看到就是朗哥兒一半身體進了狗洞的模樣。他當即退了出去,興衝衝退到外麵彎著腰與狗洞裏的朗哥兒對視。
朗哥兒鑽了出來,問他。“你是誰?”
“你是不是朗哥兒?”男子問。
朗哥兒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轉,喊道:“祖父!”
穆國公哈哈大笑,伸手將他一把抱起。他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掙紮著下來,短腿邁過門檻,將那被挪開的大石頭複位。
看到他如小孩子玩石子一般的輕鬆隨意,穆國公眼睛都亮了。
他們謝家也有這樣的天選之材了!
五年前收到自家夫人的信後,他恨不得當即回家。無奈新帝剛登基不久,邊關相鄰的敵國又蠢蠢欲動,那般情形之下他不可能歸京。
這五年來,他不時收到家中的來信,信中不僅詳細說了一些大孫子的趣事,還會附上兒子媳婦親手畫的畫像。畫像中的大孫子玉雪可愛一天天長大,是他在邊關寂寞日子中最溫暖的安慰。
“祖父,剛才的事你能不能不告訴我爹?”
“為何?怕你爹揍你?”
朗哥兒搖頭,小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奶聲奶氣道:“我爹才不會打我,隻有我娘才會揍我。”
別人家是嚴父慈母,在朗哥兒這裏是嚴母慈父。
“那你為何怕你爹知道?”
朗哥兒招了招手,示意穆國公彎腰。
穆國公對大孫子是怎麽看怎麽喜歡,當即蹲下來聽他說話。
“我是我爹的乖寶寶,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調皮搗蛋的事。”
穆國公哭笑不得,原因竟是這樣。
“那你不怕你娘知道?”
“不怕,知子莫若母,我娘最是知道我的真麵目。”
穆國公哈哈大笑,一掃連日奔波的疲勞。
這一路上他最惦記的就是妻子和大孫子,為此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戎馬了大半輩子,他終於能解甲歸田享受有妻相伴含飴弄孫的日子。
他故意走後門,為的就是給妻子一個驚喜。謝夫人看到他,果然激動到說不出話來。夫妻倆對視良久,還是朗哥兒打破沉默。
“祖母,祖父餓了。”
謝夫人笑道:“我們朗哥兒是不是也餓了?”
朗哥兒拍著肚子,表示的確如此。
丈夫兒子都餓了,謝夫人趕緊命人安排飯菜,然後滿眼是笑地看著一老一小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這日子終於圓滿了。
……
清靜的樹林之中,站著一對相依的男女。
隱素靠在謝弗身上,望著那棵穆國公親手種的樹。樹身又粗壯了一些,樹枝越發繁茂。旁邊還有一棵小樹,正努力向上伸展著自己的枝丫。
“父親此次歸京,不走了嗎?”
“不走了。”
“我想也是,六年前你安排吳勝進入軍中,我就猜到你是為這一天做準備。”
“嗯。”
養恩於他,等同再造。
他身為人子,又豈能不為父母打算考慮。父親母親自成親以來聚少離多,是時候夫妻團聚頤養天年。
隱素雙手一伸,環住他的腰。
這個男人哪,骨子裏的重情恐怕隻有親近的人才知道。
“我想父親之所以願意退下來,肯定是因為你的出色。你已是穆國公府的頂梁柱,他才能踏實心安地回來。你是一個好兒子,也是一個好父親。”
“我是好父親嗎?”
對於這點,他還是不太自信。
“是。”隱素的回答很肯定。
他和朗哥兒父子倆父慈子孝,一個是兒子眼中最溫和的父親,一個是父親眼中最乖的兒子,簡直是相看兩不厭。
“所以是不是可以再多一個孩子了?”
“你…”
隱素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風從林間過,仿佛是謝家先祖們的欣慰歎息。
夢境時空一相逢,卻勝過人間無數。曾經在暗夜中痛苦掙紮的人,已在踽踽獨行的路上遇到相伴一生的人。
此後日月輪回,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