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山,枯草。

穆月手腳被綁,嘴巴被堵,拚命掙紮。

刀疤男撕開了他的衣服,胡亂地親著。

穆七林和兮娘循著血跡找到這裏,目眥盡裂。

一番纏鬥,刀疤男死了,穆七林的腿斷了。

逃荒的路上,斷了腿的人是活不下來的。

穆月拿起地上的刀片就要毀掉自己的臉,兮娘緊緊地攥著刀片,血順著刀片流下,穆月慌亂地鬆手。

兮娘把刀片用布條纏起來,遞給兒子,眼神冰冷,“把這個藏身上,有人再想碰你,殺了他們。”

刀片綁在穆月的腿上,他咬著牙背起爹,一個踉蹌,兩人全摔在了地上。

穆七林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你們走吧,我在這裏能糊弄著活上一段日子。”

兮娘幼時跟著一個走腳郎中做藥童,一路上挖藥草撐到了現在,她指使著兒子生起火,磨了藥草往傷口上抹。

穆七林笑,“兮娘有本事,止了血還能多活兩日。”

兮娘氣狠了,一手摁在他的傷口上,換來一聲聲的討饒。

穆月低著頭,抱著膝蓋縮在火邊,不知在想什麽。

兮娘聲音冷硬:“我不管你們現在心裏都在想什麽,都得給我活下來,我不想我閨女一出生就沒爹沒哥。”

穆七林和穆月呆愣片刻,僵硬地抬起頭,滿眼震驚。

穆七林沙啞,“什麽、什麽意思?”

兮娘雙眼含恨:“五個月了,本來想瞞著你們,等入了城再說,省著留不住讓你們傷心,沒想到我小閨女撐下來了,你們卻要死要活的。”

穆月怔愣了很久,晦澀的眼神明明滅滅,慢吞吞地站起身去扒拉死人的衣物。

穆七林咬咬牙,眼神裏多了一股不認命的強勁兒,他不能死,他盼了十多年的小閨女不能沒有爹。

穆七林想給他小閨女積德,讓兒子挖個坑,把屍體給埋了。

一路上,倒下的人不足一天就會成為幹幹淨淨的骨頭。

回破廟的路上,穆七林用手撐著向前爬。

為了小閨女,就是把兩隻手磨成骨頭,他也要爬到城裏。

一家三口渾身泥血地回來,逃荒的人看一眼,又麻木地低下頭,看著眼下的三寸地。

在肉味飄過來時,兮娘的手頓了下。

穆七林握住兮娘的手。

穆月低垂著眼,麵無表情,已然麻木。

穆七林:“明早走另一條路。”

兮娘點頭。

天不亮,一家三口靜悄悄地離開,吃飽喝足的人躺在地上睡的死沉。

逃荒的人,老人先消失,女人和孩子漸漸減少,最後隻剩下這些窮凶極惡的人。

破廟裏已經沒了幼兒,兮娘昨晚看見他們似有若無的覬覦眼神,放了一把草進火裏。

這把草會讓他們昏睡兩日,上山的餓狼會循著味道下來,他們不做人,她便送他們一程。

走了一天,停在溪邊歇腳。

穆月七歲時被蛇咬過,逃荒前他看見蛇會渾身僵硬地動彈不得。此時他看著蛇,眼裏一片黑沉,撿起石頭砸蛇的頭,一下又一下,宛若刀疤男的頭。

穆七林舍不得吃,緊著兮娘吃。

兮娘狠下心,吃下了整條蛇。

如果是以前,她肚子裏的孩子可有可無,經過了前天的事兒,她肚子裏的孩子必須活下來。

這個孩子是一家子的柱,這孩子要是沒了,孩子爹也撐不下來了。

兮娘吃下整條蛇,又喝了一鍋蛇肉湯,早早地躺下來入睡。

穆月抱過來幹草給娘取暖,他的手被肚子上的小鼓包輕輕碰了下。

兮娘笑著摸摸肚子,“妹妹在給你打招呼。”

穆月盯著娘的肚子看了一夜,死寂沉沉的眼睛隨著清晨的第一束光融進了絲絲縷縷的色彩。

穆月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找吃的給娘,讓妹妹活下來。

這一個念頭覆蓋了他心底的所有陰霾。

穆月和穆七林用蟑螂、蜘蛛、老鼠、青蟲,一點一點地把未出生的嬰兒喂大。

嬰兒尚未出生,她對這個家的意義已經超過了金銀珠寶。

穆七林的手和腿磨出了一層厚繭,他們即將爬下最後一座山。

站在山頂,兮娘看見了山下的奢華馬車和井然有序的女仆,從馬車的裝飾和奴仆的舉止,兮娘知曉坐馬車裏的是有權有勢的女眷。

她是女人,她知道女人會對什麽同情。

兮娘看向兒子。

穆月滿臉血汙,從那件事兒後,他一直不曾洗臉。

兮娘欲言又止,“月兒。”

穆月:“娘,隻要能讓妹妹好好地活下來,我怎樣都行。”

兮娘給穆月細細地梳理頭發,“那好,你聽娘的,你沒讓他們得逞,就當一路上的磋磨都是一場夢,你要忘掉,全部忘掉。”

穆月:“忘不掉。”

兮娘:“老人說,吃過了各種苦果才能結出善果,你不要怨恨天也不要憎惡人,路上的所有苦都是為了結出娘肚子裏的善果,娘的肚子裏已經有了你的妹妹。”

穆月伸手摸一摸娘的肚子。

兮娘的肚子上鼓起來一塊。

兮娘慈愛地摸摸肚子,“妹妹很喜歡你。”

穆月看娘,“不嫌我髒嗎?”

兮娘的心被刀刮了一般疼,“不嫌,妹妹最喜歡你,我和你爹摸她,她都不理我們。”

穆月閉眼,緩緩睜眼,一如逃荒前的純淨明澈,動人心弦。

一路上的人性之惡讓他知道他心中有一頭惡獸,也知道了如何用清純的眼神和柔美的姿態迷惑對方。

兮娘眼睛酸澀,卻已經流不出淚了。

她明白這是兒子的偽裝,她兒子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兮娘的手微顫,“像我們這樣想要進城的災民很多,我們進不了城,需要借山腳下女眷的勢。”

穆月:“娘,我知道怎麽做。”

穆月找到流淌在山縫間的水,仔細洗漱。

幹草編織成繩,綁住他過於寬大的衣服。

一家人盡可能地體麵,不讓人看出他們是災民。

他們很有可能成功,兮娘的肚子、穆七林的腿、穆月的臉是最好的說明,如果是災民,他們這樣的逃不到這裏。

穆七林教導穆月:“不能說謊,隻要說謊就會有人發現,你要說真話,但可以避重就輕地讓他們誤會。很多的人更相信眼睛看到的,適當的沉默和模糊的話會讓他們自己說服自己。”

三人不緊不慢地下山,到了山腳,侍衛抽刀,“何人!”

三人慢慢地從暗處走出來,看見他們的樣子,侍衛並沒有放鬆。

穆月上前,“我們從安平鎮過來的,想要投奔城裏的大伯家做些小生意,誰知路上事事不順,用光了盤纏,成了現在這幅窘迫的樣子。”

侍衛一如兮娘所想,沒有把他們當成災民,隻以為他們是走腳小商戶。

聽見這邊的說話聲,車窗掀開一角,竊竊私語。

“一家子長的周正,特別是說話的小哥,長的俊美,比什麽汴都八大公子好看多了。”

“是嗎?我也看看。”

穆月看向馬車,與一雙眼睛對上,這一雙眼睛彎了彎。

轉念間,穆月嫣然一笑,露出一對可愛的酒窩。

車窗放下,一個嬌俏的小丫鬟從車上走下來,拿出一個荷包,“我家小姐念你們一路艱難,賜你們的。”

穆月和兮娘跪謝。

小丫鬟叮囑侍衛,“讓他們坐在貨車上進城。”

侍衛領命,在貨車上騰出一片位置給三人。

穆月坐在車上,摸了摸自己的臉,低頭,眼神黑沉。

美色,是禍端,亦是利器。

兮娘握住穆月的手,放到肚子上,肚子鼓出一塊。

穆月回神,牽強地笑了笑。

借著公主的勢,一家三口有驚無險地進城,與侍衛告別,循著穆七林的記憶找到穆月的堂伯,一直尾隨的人看見一家人團聚,確認這一家子沒有說謊,回去複命。兮娘和穆月等人離開,對視一眼,手心出了一層冷汗。

兮娘:“這般謹慎的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

穆月想到茶樓說書先生說的長公主。

兮娘也想到了這個,對穆月搖了搖頭,不可說。

穆大林和穆七林許多年未見,一見麵便是這般模樣,穆大林看著他的腿,一個大漢子紅了眼睛。

穆大林的家不大,三間房和一個小院,以前是榮親王府的外門奴才住的地方,後來榮親王犯了事兒,這個院子被柳娘買了下來。

柳娘小時候被家裏嫂子賣給了人牙子,轉了幾手後被賣入青樓,初次迎客就被灌了絕嗣藥,攢夠了錢,自己贖了自己。穆大林跟著商隊走鏢時認識了柳娘,他走鏢時傷了根,兩人正合適,慢慢地走到了一塊。

村裏嚼舌根的婆子多,兩人搬到了這裏,活的雖然辛苦,但落個清靜。山高水遠,本以為一輩子見不到老家的人了,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麵。

柳娘把家裏最亮堂的屋子給兮娘住。

兮娘不肯住,她是借住的客,不能不知分寸。

柳娘:“我就稀罕小娃娃,在咱家,小娃娃是最該寶貝的,更何況你肚子裏的小娃娃還是我親侄女。”

兮娘推辭不過,和穆七林搬了進去,穆月住進另一間房。

穆大林當年走鏢沒攢下來什麽錢,柳娘作為青樓花魁攢下不少錢。這些年省吃儉用,還買了個攤位賣蔥花餅,存下不少的家底。家裏沒小孩,太清靜,兩人前些日子商量著要不要撿一個孩子回來養,現在穆七林一家子搬了過來,很快就會變的熱鬧,不再想七想八。

穆大林和穆七林從小玩到大,感情好。當年柳娘嫁給穆大林時,老家的人瞧不起柳娘的出身,誰也不去吃他們的喜酒,隻有兮娘和穆七林過來勸倆口子不要在意,也是兮娘在柳娘受婆母磋磨時,出手幫忙,勸倆口子來汴都過日子,兮娘給他們的藥包讓他們安安全全到達了汴都。

感情深厚,即便住在一起,穆大林和柳娘也沒有感到不方便,每天帶著穆月出攤賣蔥花餅。

兮娘安心地住在這裏,臨近生產,全家不再出門,整日裏圍著即將出生的小娃娃轉。

這個小娃娃是兩家子的心肝,不能出一點差錯。